那销魂蚀骨的香气，自此夜夜在紫宸殿中升腾。
萧玦批阅奏折的御案旁，那只小巧的博山炉渐渐成了不可或缺之物。
连日来，他再未被烈焰焚身、血海滔天的噩梦惊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雪原。
梦中，那个身披霞红斗篷的女子始终走在他的前方，雪花落在她的兜帽上，积了薄薄一层。
她偶尔会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让凛冽的寒风瞬间和煦，让冰封的天地都回暖三分。
他开始习惯在深夜搁笔后，不必抬头，便对身边的内侍沉声吩咐：“把虞氏的新香点上。”
那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与渴望。
起初，他只当是寻得了一味安神的良方。
可渐渐地，白日里，那雪中的回眸也会不经意地闯入他的思绪，让他在朝堂之上，对着满朝文武，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更有一夜，他从沉睡中蓦然惊醒，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那缕独特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心口莫名一空，竟鬼使神差般地低声问向守夜的内侍：“她今晚……有没有来过？”
内侍被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吓得魂飞魄散，惶恐地跪地摇头。
萧玦却不再言语，只将目光投向那空无一人的殿角，香炉里烟雾袅袅，仿佛勾勒出一个虚幻的轮廓。
他怔忡良久，眼底是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怅惘。
帝王的心思，如风过檐铃，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有心人的耳朵。
消息传回虞妩华的帐中时，她正坐在镜前，用一枚小巧的银簪理着鬓发。
“陛下问，‘她’有没有来过？”虞妩华放下银簪，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满意的弧度。
白芷在一旁低声道：“是，内侍们都吓坏了，没人敢多嘴。”
“很好。”虞妩华起身，走到一排排贴着标签的香料罐前，对身旁的崔司香下令，“是时候了。调整配方，将‘定神’的成分减半，再添入微量的龙脑与苏合油。”
崔司香面露疑色：“贵嫔，龙脑提神，苏合油活络，这两样东西混合，虽能通窍，却会扰了睡眠的安稳。”
“我要的，本就不是安稳。”虞妩华的指尖划过一只青釉小罐，声音清冷，“我要它刺激海马回，将陛下脑中那段雪原的幻境，变成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让他每一次闭上眼，都能清晰地看见。”
她亲自监督崔司香将新调配的香料捣成泥，再捻成纤细的香枝。
待到最后一道工序，她取过一枚温在炭火上的小巧烙铁，在每一支香的底部，都烙下了一个极小的蝶形印记。
那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她对着铜镜，重新拿起黛笔，细细描摹着自己的眉形，镜中的女子容颜清丽，眼神却深不见底。
她轻声自语，像是在宣告一个誓言：“我要让他记住的，不是我的死，而是我从未死去的模样。”
然而，这香气的变化，终究还是惊动了另一个人。
不过两日，明霞夫人便以“香供失仪”为由，紧急求见萧玦。
她跪在殿中，言辞恳切，声称“夜兰息”乃是她圣族秘传，其中配比神圣不可侵犯，擅自更改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恳请陛下收回虞贵嫔的制香之权，由她亲自监督调配。
萧玦听得不耐，将手中的朱笔重重往御案上一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眼神冰冷地俯视着地上的女人：“朕的梦，由朕自己做主。什么时候，连朕做什么梦，也需要经过你的神明允准了？”
一句话，堵得明霞夫人面色煞白，再无言以对。
她只能叩首谢罪，狼狈告退。
但在她起身离去，经过殿角那只博山炉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一瞥，脚步却猛地一顿。
那香炉的边缘，恰好掉落了一点未燃尽的香灰，香灰之下，一点暗红色的蝶形烙印清晰可见。
明霞夫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不是蝴蝶！
那是西域王庭最深处，唯有大祭司才有资格使用的祭火图腾！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晚，明霞夫人回到自己的宫苑，屏退所有下人，将自己多年来记录香方的私人笔记，一页一页，全部投入了火盆。
火光映着她惊疑不定的脸，直到所有心血都化为灰烬。
可最终，她还是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枚刻有同样图腾的陈旧骨牌，用锦帕小心包好，紧紧塞入了袖中。
这东西，必须立刻送出宫外。
风声，在宫墙内外传递。
白芷很快便截获了另一桩异动。
她向虞妩华禀报：“贵嫔，柳淑妃宫里最近不太平，这几日频繁召见宫外的巫祝入内，说是要‘驱除邪梦’。”
虞妩华正在修剪一盆新开的秋菊，闻言，手中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朵开得最盛的花。
她将花扔在脚下，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她当然怕了。因为她心里清楚，她献上的那批所谓真正的‘夜兰-息’早已失效。陛下不再做噩梦，就意味着她苦心经营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走向崩塌。”
柳淑妃想让萧玦在噩梦中沉沦，最好是疯癫、暴毙，好为她的儿子铺路。
而虞妩华，却要用一个更美的梦，将萧玦从深渊里拉出来，变成她自己的掌中之物。
“既然她喜欢请神弄鬼，”虞妩华眸光一转，计上心来，“那就让她自己也变成‘鬼’好了。”
她随即密令崔司香，将一批新制的“养生香”，以太医院调理身体的名义，送入柳淑妃的宫中。
这香气味清雅，主料是些寻常的安神草药，绝无半点毒性。
只是在其中，不起眼地掺入了微乎其微的赤芍粉末。
此物药性极缓，短期使用甚至能活血，但若日日熏染，不出半月，便会使人血气凝滞，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窝凹陷，宛如中毒之兆。
数日之后，一个黄昏。
萧玦处理完政事，心中烦闷，便信步在宫中行走，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柳淑妃的清秋宫外。
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做法事的吟唱声。
他眉头一皱，透过半开的宫门向里望去，只见柳淑妃披头散发，面如纸灰，眼窝深陷地坐在殿中，一个巫祝正手舞足蹈，绕着她焚烧符纸，青烟缭绕，状甚诡异。
那张脸，憔悴得仿佛随时会碎裂，与他梦中那个生机勃勃、笑容温暖的女子形成了无比刺目的对比。
萧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厌烦与烦躁，他一言不发，猛地转身，步履如风，竟是径直朝着虞妩华所在的帐庐而去。
他掀开帐帘时，虞妩华正倚在帐内的矮案边，借着一盏烛火静静读书。
暖黄的烛光映在她莹润的脸颊上，仿佛渡上了一层温润的霞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安宁而健康的气息。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剧烈碰撞，一个问题几乎是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生病？”
虞妩华缓缓抬起眼，烛火在她清澈如水的眸中跳跃。
她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因为臣妾，从不做不该做的梦。”
一语双关，既像是在说自己问心无愧，又像是在暗示某些人夜路走多，终遇鬼魅。
话音刚落，萧玦还未及细品其中深意，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到了极点的脚步声！
帘子被猛地掀开，崔司香手持一份刚刚得出的紧急验报，连礼仪都忘了，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启禀贵嫔！不好了！刚截获一支今夜要送往丞相府的‘夜兰息’，其中……其中混入了真正的剧毒，鹤顶红粉末！”
满室的静谧被瞬间撕裂，空气仿佛凝固。
崔司香喘着粗气，双手因后怕而剧烈颤抖，她举着那份薄薄的验报，像是举着一道催命符。
死寂之中，她又艰难地补充了一句，而这一句，比“鹤顶红”三个字更让虞妩华感到毛骨悚然。
“贵嫔……那支香……那支香的底部，也烙着我们的蝶形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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