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取来匣子的脚步声,踏在寂静宫室的地板上,像踩着所有人的心跳。
那是一只寻常的雕漆匣,黑底红纹,缠绕着繁复的云雷之气,然而当它被放置在虞妩华面前的灯下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烛火都矮了半寸。
白芷的手指在发颤,她不敢去看那只匣子,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知道,这只匣子里装的不是珠钗首饰,而是能让这座倾颓的王朝,再裂开一道深渊的惊雷。
崔司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香料燃尽后的沙哑:“殿下,都备齐了。”
虞妩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纤细雪白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匣盖。
一声清脆的轻响后,她掀开了它。
三样东西,静静躺在暗红色的丝绒衬垫上。
第一样,是七封薄如蝉翼的信纸副本。
灯光下,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内容直指柳党暗中输送军粮与北境副将的罪证。
每一封信的末尾,都用特殊水印印着一个微不可见的柳叶标记,这是柳党核心成员之间传递绝密信息时才会动用的印记。
七封信,七个确凿无疑的时间点,构成了一张通敌叛国的天罗地网。
第二样,是一角残破的绢布,边缘有被利器裁切过的痕-迹。
这是虞家旧部拼死送出的边军布防图残页,上面用朱砂清晰标注出了几个已经被柳党悄然换防的薄弱关隘,恰好与那七封密信中提到的军粮输送路线完美吻合。
这不再是孤证,而是彼此印证的铁链。
崔司香的目光落在了第三样东西上,那是一张用特殊宣纸拓印下来的香灰拓片,乍看之下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痕迹。
“殿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精密操作而得的疲惫与兴奋,“这是按照您的吩咐,用‘观星膏’将慈恩寺那炉香的残灰重燃后,提取出的显影拓片。观星膏能与特定香料中的秘写药水产生反应,时间、地点,都与您推测的完全吻合。”
随着她的话音,虞妩华将烛台移近,只见那片灰烬的拓印上,一个模糊的符号与几个字迹,如同鬼影般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巽”字卦符,代表着风,在军机密语中,意为“速行,不留痕迹”。
卦符之下,是五个小字——庚戌夜,渡冰河。
庚戌夜,正是三日前北境那支负责巡防冰河的虞家旧部,被所谓“北蛮流寇”突袭,全军覆没的日子。
够了。
虞妩华缓缓合上匣盖,将这滔天的罪证重新锁入黑暗之中。
她抬起眼,眸中没有复仇的狂热,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平静。
现在,万事俱备,只缺一把能将这把刀递到皇帝心口的手。
她站起身,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仿佛一片落雪:“该把刀递出去了。”
三更天,落雪已停,整个皇城被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洁白之中。
青鸾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宫女服,领口和袖口都打了几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补丁,她提着一把扫帚,熟练地在宫道上那些无人注意的阴影里穿行,偶尔扫动几下,扬起一阵细碎的雪沫,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在寒夜里挣扎求生的卑微宫人毫无二致。
虞妩华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盏画着墨蝶的琉璃灯。
灯火幽微,在她脚下投射出一圈狭小的光晕,蝴蝶的影子随着她的步伐,在雪地上时而振翅,时而停歇,仿佛一只迷途的幽魂。
御花园的揽月亭四周空无一人,唯有亭前那座汉白玉拱桥的桥头,立着一个如山岳般沉稳的挺拔身影。
是沉砚。
他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腰间佩刀,目光如鹰隼般警惕着四周,他身周三尺之内,连飘落的雪花似乎都凝固了。
看到虞妩华的身影,沉砚只是微微颔首,并未阻拦。
亭中,萧珩早已等候多时。
他同样是一身玄衣,没有披风,任由寒气侵袭着他挺直的脊背。
他站在亭子中央,负手而立,目光正投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宫殿轮廓,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虞妩华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在这场心照不宣的交易里,任何多余的客套都是一种讽刺。
她走到石桌前,将手中的琉璃灯轻轻放下,然后打开那只雕漆匣,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摆弄几件有趣的玩意儿。
她将那七封密信副本、边军布防图残页、以及那张显影的香灰拓片,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萧珩面前。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解释一个字,只是退后一步,从袖中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剥开,塞进嘴里。
清甜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眯起眼,满足地咀嚼着,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七哥哥,你挑一样带走吧。剩下的……我留着过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
过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是算总账的日子。
萧珩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三样物证上。
他俯下身,拿起那份密信副本,指尖拂过纸上力透纸背的字迹和那个微小的柳叶水印。
他的神情起初是凝重,渐渐地,当他拿起那份标注着防线的布防图,将其与信中提到的路线一一比对时,凝重变成了惊异。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那张香灰拓片上。
当他看清那个“巽”字符号与“庚戌夜,渡冰河”的字样时,一贯沉静的眼底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些证据,环环相扣,物证、路线、时间、密令,构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闭环。
更可怕的是,每一件证据上,都带着第三方验证的痕-迹——密信副本有仿冒不了的柳党水印,布防图是军方内部的制式绢布和朱砂,而香灰拓片,更是需要极其专业的“司香”用特殊手法才能提取。
这不是伪造,这是从尸山血海里,从燃尽的阴谋里,一点点挖出来的真相。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剑,直直刺向虞妩华:“你为何选我?”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为何要扳倒柳党,而是为何将这把足以搅动乾坤的刀,递到他的手里。
太子尚在,几位年长的皇子也并非庸碌之辈,他这个常年领兵在外,在朝中根基最浅的七皇子,绝不是最稳妥的选择。
虞妩华舔了舔唇角沾上的糖霜,那一点甜腻,让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活气。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幽微的灯火下,既天真又妖异。
“因为去年冬至,宫中大宴,父皇为了安抚柳贵妃,罚我在紫宸殿外跪了两个时辰的雪地。”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所有人都去赴宴了,只有你,一个人在紫宸殿的殿门外,从头到尾站了两个时辰。”
萧珩的身体蓦然一震,握着证物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虞妩华的笑容更深了,她向前凑近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人都以为你生性冷漠,不愿看我这个失势公主的笑话。可我知道……你不是在看我,你是在数我呼吸的次数。每一次我冷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你的手,就会在袖子里攥紧一次。一共,一百零七次。”
轰的一声,萧珩脑中一片空白。
这件事,从未有任何人知晓。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连沉砚都只当他是在殿外等候陛下的传召。
那晚的风雪很大,他站得那么远,她跪在地上,几乎要被大雪掩埋,她怎么可能看得到他袖中的动作?
她甚至……连他攥了多少次拳都记得?
这个女人,她到底……都记住了些什么?
她记住的不是仇恨,不是屈辱,而是在那片漫天彻骨的寒冷中,唯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隐秘的在意。
正是这一点在意,让她在手握雷霆之时,选择了他。
良久,萧珩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他收起了那七封密信和布防图,却将那张香灰拓片推回到了虞妩华面前。
“这个,你留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冷静,但其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下次再有人想烧香拜佛、暗通款曲,你或许可以再‘梦见’一次。”
他承认了她的手段,也接纳了她的联盟。
一次“梦见神谕”足以让皇帝疑心,而下一次,就能让皇帝深信不疑。
这是独属于她的,最锋利的武器。
两人相视无言,一种无声的默契已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缔结。
就在萧珩转身准备离开时,虞妩华忽然又叫住了他:“七哥哥。”
她从袖中递出另一件东西,那是一颗用蜂蜡封住的晶莹糖丸,看起来像一颗透明的琥珀,里面似乎还封着一丝极细的红线。
“要是哪天你想反悔了,或者觉得我成了你的绊脚石,”她微笑着,说出的话却无比清醒,“就把这颗糖丸,丢进你书房正息堂的香炉里。它遇热即化,会散发出一股很淡的杏仁味。闻到味道,我会立刻销毁所有备份和底稿,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他可以随时切断与她的联系,而代价,是她将彻底从这场棋局中抽身,让他独自面对柳党的疯狂反扑。
萧珩接过那颗入手微凉的糖丸,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那丝红线的轮廓。
他沉声说:“我不会。”
“可我会防着。”虞妩华的笑容依旧,却像淬了冰。
合作是真,防备也是真。这才是她,虞妩华。
翌日清晨,初阳驱散了笼罩皇城一夜的寒气。
一座崭新的衙门在禁军大营东侧的僻静角落里,悄然挂上了牌匾——宁和司。
没有喧闹的鞭炮,没有隆重的庆典,一切都在一种近乎诡秘的安静中进行。
虞妩华一身绯色窄袖司官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立于门前。
内侍监总管亲自前来,将一枚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黄金钥匙,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中。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太子之女,而是天子亲命,监察内外,可“先奏后查”的宁和司掌印。
几乎在同一时刻,禁军西营,一间地图和卷宗堆积如山的密室里。
沉砚点燃了灯,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本全新的黑色封皮名录。
他用狼毫笔蘸饱了墨,在名录的扉页上,一笔一划,郑重写下五个字:《赤鸢计划·首批名单》。
翻开第一页,他在榜首的位置上,写下了第一个名字和她的代号:
虞氏残枝——代号:墨兰。
远处,京城最高的城楼之上,青鸾已经换回了那身粗使宫女的装束,将一个装满新采买物件的竹篮挎在臂弯里,沉默地转身,混入下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无踪迹。
风拂过御花园的庭院,吹动了那盏昨夜被遗忘在揽月亭中的墨蝶琉璃灯。
灯罩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那画上的蝴蝶,在清晨的光影里轻轻摇曳。
灯影交错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从这座小小的亭子延伸出去,正悄然织入这座古老王朝的心脏。
宁和司挂牌的次日,天色刚蒙蒙亮,衙门里还弥漫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
虞妩华独自坐在空旷的正堂主位上,桌案上空空如也,只有那把皇帝亲赐的金钥,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个面生的年轻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看虞妩华,只是躬身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薄薄信笺,轻轻放在了桌案的一角,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
这是宁和司收到的第一份“案宗”,也是“墨兰”的第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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