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阁深处药香弥漫,虞妩华仍卧于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
她闭目静卧,呼吸微弱得几近停滞,仿佛真被病痛啃噬至骨。
周仲安第三次登门,指尖搭上她腕脉时,眉头锁得更紧。
“心脉逆乱,气血两虚,忧思郁结已入脏腑。”他低声对白芷道,“美人这几日可曾彻夜难眠?梦魇频发?”
白芷红着眼眶点头:“夜里常惊坐而起,口中念着‘父亲’‘族人’……奴婢劝也劝不住。”
周仲安轻叹一声,提笔写下药方,墨迹未干便犹豫片刻,在“安神定志”之后又添了一味极苦的药材——远志。
这味药,专治执念深重、魂不守舍之人。
他收笔离去前,回头看了眼那帷帐中的人影,心中暗忖:此女非但未愈,反似在借病养势,将自己逼入绝境,以求一跃而起。
可她究竟图什么?
虞妩华听见脚步远去,缓缓睁开眼。
眸底没有半分虚弱,只有一片幽深如渊的清明。
她抬手掀开被角,赤足落地,寒意从脚心直窜脊背。
她不避不躲,反而迎着冷风走到铜镜前,凝视镜中那个憔悴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
“你说不爱,手却在抖。”
昨夜梦中,萧玦这句话再度浮现,像一根烧红的针,刺进她早已封死的心房。
她猛地攥住镜框,指节泛白。
不能心软,绝不能。
前世他亲手赐下的毒酒尚在喉间灼烧,今朝怎会因一盏未熄的御灯就乱了阵脚?
可……那一灯长明,确确实实亮到了天将破晓。
她咬牙转身,披衣而起。
白芷慌忙上前搀扶:“主子,您身子还未好——”
“我若一直好着,才真是不好了。”虞妩华冷笑,指尖在窗纸上轻轻一戳,一个小孔立现。
她透过孔洞望向乾清宫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传来,秋狝尾声的合宫夜宴已然开场。
侧席空着。那是她的位置。
她本该盛装出席,笑语盈盈地敬他一杯酒,任群臣揣测她是否重获圣宠。
她本可用一曲舞、一句诗,悄然递出归顺之意,让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贪恋权位、依附帝王。
但她没有。
她选择了缺席。
这一退,是斩断所有幻想的刀,也是逼他正视自己的饵。
殿内歌舞升平,萧玦端坐龙椅,金樽在手,眼神却一次次掠过那空荡的侧位。
一名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如蝶,他却只觉聒噪。
挥手之间,乐声戛然而止。
“陛下……可是不合心意?”贵妃起身敬酒,笑意温婉。
他看都未看她,杯沿轻搁案上,发出一声冷响。“退下。”
满殿寂然。无人再敢出声。
直至更深露重,宴席散尽,众妃嫔低眉顺眼地退出大殿,期待着他今晚会召谁侍寝。
可皇帝只是起身,袍角未停,径直走向御书房。
“取西阁近五日监听密报来。”
谢霜刃跪呈文书,头垂得极低。萧玦翻开,一页页扫过——
“初六,昭阳美人诵《金刚经》三遍,焚香祈福。”
“初七,咳三声,饮药后歇。”
“初八,抚琴一曲,调悲而不哀。”
全是琐碎小事,无一句提及她与外人私语,无一字泄露她真实行踪。
萧玦指尖顿住,目光死死盯住那句“夜咳三声”。
他忽然低问,声音哑得不像话:“她……真的病得很重?”
谢霜刃伏地不语。
良久,才答:“回陛下,美人气息微弱,确似沉疴难支。但……”他顿了顿,“但她焚家训那一夜,跪得比谁都直。”
萧玦闭眼。
他知道她在演。
他知道她恨他入骨。
可他也知道——
她宁愿自毁,也不愿主动踏入他的殿门一步。
这种倔强,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心口最隐秘的肉。
而在西阁,虞妩华已换下素衣,穿上一袭月白长裙,立于窗畔。
她望着乾清宫那盏迟迟不灭的灯,手指无意识地抚上掌心伤痕。
疼是真的。
泪也是真的。
可那些,都不该为他流。
她掐住手腕,直到痛意驱散心头那一丝不该有的酸涩。
“他是暴君,是刽子手……你不该心疼他。”
话音落下,远处宫灯终于熄灭。
她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
棋局,才刚开始。
次日清晨,晨钟未响,殿外忽传脚步纷杂。
一道明黄圣旨由司礼监捧至门前——
虞妩华立于庭中,素衣未整,发丝微乱,恰似病中惊起。
她缓缓跪下,双手高举,接过那卷沉重的绸帛。
风拂过庭院,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动那尚未拆封的圣旨一角。
她垂眸,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来了。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霜色如尘覆在西阁飞檐之上。
圣旨落定,字字如金石掷地,回声犹在梁间盘旋:“昭阳美人虞氏,体弱多疾,特许居行宫静养,免参朝会。”
虞妩华跪于庭中,素衣单薄,发丝散乱,似刚从病榻惊起。
她双手高举过头,接过那卷明黄绸帛,指尖触到冰冷的玉轴时,竟微微一顿——不是惧,不是怒,而是一种近乎期待的颤栗。
来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纸“恩典”。
放逐之名,实为割席;疏远之举,恰是逼宫。
她要他亲手将她推离身边,再看着她一步步走回权力中心,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她缓缓起身,动作虚弱却精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节拍上。
内侍退下后,庭院重归寂静,唯有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像极了前世冷宫门前最后一阵风。
她立在阶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宫门,目光久久未移。
白芷悄然上前,低声唤道:“小姐……”
虞妩华没有回头。
“您是不是……其实想见他?”
这句话如针,猝然刺入心口。
她猛然转身,眸光凌厉如刃:“胡说什么!”声音冷得能斩断月光。
可话音未落,胸口却猛地一热——不是痛,不是恨,而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
像是有谁在她灵魂深处低语,温柔而蛊惑:你不想吗?
她怔住。
那一瞬,记忆翻涌如潮——昨夜乾清宫那盏不灭的灯,映在她窗纸上的一抹微光;萧玦在宴席上骤然沉下的脸,挥手令乐舞止歇时指节泛白的模样;还有谢霜刃密报中那句“夜咳三声”,他看得多久,又读了几遍?
她咬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驱散心头那一丝不该存在的柔软。
他是暴君,是刽子手,是亲手赐她毒酒的人。
她不该念他,更不能信他。
可为何……当那盏灯熄灭时,她竟有一瞬的失落?
夜雨忽至,无声无息洒落宫墙。
周仲安独坐医庐,烛火摇曳,手中笔尖悬停半空。
他望着重新誊写的脉案,最终落下四字——“情根已动,不可逆。”墨迹浓重,似血渗纸背。
他正欲封匣,门外脚步轻响。
抬头望去,谢霜刃立于檐下,黑袍湿透,雨水顺着刀锋般的眉骨滑落。
两人对视良久,无言。
“别报上去。”谢霜刃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铁锈摩擦。
周仲安苦笑:“你们都在护她。”
“不是护她。”谢霜刃垂眼,握紧腰间短刃,“是护陛下。”
风雨骤急,敲打青瓦如鼓点催命。
“有些真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殿内,虞妩华独坐镜前,手中握着一枚褪色的旧香囊——那是她十四岁生辰,父亲所赠,绣着“忠勇传家”四字。
如今边角已磨破,线头松散,如同她竭力维持的冷静。
她凝视良久,忽而启唇,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可语气里,已不再有从前那种斩钉截铁的狠绝。
窗外雨声渐密,仿佛天地也为某种正在滋生的情感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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