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圣驾返京。
风雪初歇,宫道上积雪未扫,青石板泛着冷光,仿佛一条通往深渊的银线。
銮驾穿行于朱墙金瓦之间,肃穆无声。
百官垂首立于丹墀之下,目光却频频投向那辆紧随御辇的素色肩舆——昭阳美人虞妩华,竟破例被命随驾理政,赐阅七日内所有边报与刑案卷宗。
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也是前所未有的杀机。
虞妩华端坐轿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份兵部密折的边缘,纸面微糙,却如烧红的铁烙在掌心。
她低垂着眼睫,唇角含笑,姿态恭顺得近乎卑微,可眼底深处,寒潭翻涌,波澜不惊只是假象。
她记得前世此时,自己早已被打入冷宫,发落为奴,日日跪扫落叶,听闻父兄伏诛的消息时,连哭都无人听见。
而今,她竟能触碰军国机要,能看边关烽火、刑狱生死,甚至……能看见一道尚未盖玺、却已写明“三日内问斩”的草诏。
罪名:通敌叛国。
姓名:虞远山。
日期:明日。
她的父亲,大宣王朝前大将军,手握北境三十万铁骑的擎天柱石,将在四十八个时辰后,被一纸无印草诏推上断头台。
前世耗时月余才定谳的冤案,如今竟压缩至三日?
荒谬!
可这正是萧玦的手段——不是真要杀,而是以死逼活。
他在等她动。
若她不动,虞家满门覆灭,她这一世的根基便彻底崩塌;若她动,必露破绽,伪造文书、私传情报、干预朝政……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他要的不是证据,是她的反应,是她从“痴傻”面具下暴露出的那一瞬慌乱与算计。
好一招两难困局。
可惜,他忘了——重生之人,早已不在局中,而在局外。
夜深,昭阳殿烛火未熄。
虞妩华独坐案前,一盏孤灯映得她侧脸如瓷,白皙却冷硬,似月下刀锋。
她摊开兵部密折,又取出前世记忆中的关键节点:朔州九月十七日,驿骑延误三日,军情误报,成为后来构陷虞家“贻误战机、通敌卖国”的核心伪证。
那一日并无军报送京,但有人伪造了交接记录,栽赃嫁祸。
如今,真正的底账已被她暗中调出,交由云娘子藏入先帝佛龛暗格——那是宫中最不可能被搜查之地,唯有皇帝亲临祭拜时方可开启。
而眼前这份誊抄副本,则将化作她反击的第一把刀。
“白芷。”她轻唤。
侍女悄步上前,面色凝重:“小姐,杜司簿说,刑部今日已开始清点驿传旧档,恐三日内便会发现缺失。”
“正合我意。”虞妩华勾唇,眸光微闪,“你去,把那份‘延误记录’送进兵部值房,务必让左丞亲眼所见。记住,要像是无意遗落。”
白芷心头一震:“可那上面写的,是朔州当日无军报送京……若他们查实,岂非等于承认当初呈上的交接记录是假?”
“所以他们会压。”虞妩华冷笑,“他们会慌。而慌,就会犯错。”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缝隙,寒风扑面,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她望着乾清宫方向那片沉沉黑暗,心中默念:萧玦,你想看我挣扎?
想看我求你?
想用父命逼我撕下伪装?
那我便给你一场最“忠烈”的表演。
次日清晨,天未亮透,霜气凝阶。
虞妩华换下华服,只着一袭素白长裙,发髻低挽,无钗无环,宛如待罪之囚。
她捧着一封亲手誊抄的悔过书,缓步走向乾清宫。
风如刀割,刮过她裸露的手腕与脖颈。
她一步步跪在冰冷石阶上,额头轻触地面,声音清越却不带一丝颤抖:“妾虞氏妩华,罪女之身,不敢妄求恩赦。唯愿以己代父,乞陛下开恩,复核旧案,还虞家一公道。”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冤。
她只是跪着,像一株生在雪地里的梅,静默、倔强、不肯折腰。
日升三竿,宫门紧闭。
风更烈了,吹裂了她的唇角,血丝渗出,在苍白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的双手早已冻得发紫,指尖僵硬,却始终稳稳托着那封书信,不曾放下一分。
乾清宫内,寂静如渊。
一道身影立于窗后,玄袍如墨,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萧玦站在那里,已整整两个时辰。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看着她跪下,看着她低头,看着她唇角渗血却仍一字一句诵读悔词。
他的指节紧扣窗棂,骨节泛白,仿佛要将木框生生捏碎。
案上,静静躺着另一份密报——谢霜刃昨夜传回:北境驿骑延误记录已现兵部,左丞震怒,疑有内鬼篡改档案;而佛龛暗格异动,守殿太监称“似有人祭拜”。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他更知道——她不该这么“准”。
准到每一步,都踩在他设局的缝隙之上。
准到仿佛……她早已看过结局。
烛火跳了一下。
他终于动了。
缓缓抬手,取下墙上那柄御赐佩刀,握在手中,刀鞘冰冷如铁。
然后,他迈步走向殿门。
门外,风雪欲再起。
阶前,虞妩华依旧跪着,发丝凌乱,双目微阖,却未倒下。
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沉重、缓慢、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踏在她心口之上。
她没有抬头。
只将那封悔过书,高高举过头顶。
纸上最后一行字,墨迹未干:
“妾不敢求活,唯求一公道。”萧玦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走下丹墀,玄色龙袍拂过冰冷石阶,像一道自九重天外落下的阴影。
风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无声奔腾。
虞妩华依旧跪着,低垂的眉眼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她等这一刻太久,久到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台阶上。
可当那双鎏金云靴停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却猛地一沉。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危险的东西——悸动。
他俯身,接过那封悔过书。
指尖擦过她冻裂的手背,粗粝如砂纸刮过伤口。
她没躲,也不敢躲。
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在寂静的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萧玦的目光缓缓扫过她通红的双手、干裂渗血的唇,最后落在纸上那行未干的墨迹上:“妾不敢求活,唯求一公道。”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一把刀。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乾清宫。
殿门关闭的刹那,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传旨——虞远山案即日起重审,七日内结案,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鞫!”
众臣哗然。
这不仅是翻案,更是对先决圣裁的公然质疑。
而下令之人,竟是那位素来忌惮武将、最擅借机削权的帝王?
谁都知道,虞家兵权虽盛,却从未有过谋逆之举,可此前种种罪证环环相扣,铁证如山……如今竟因一个美人跪阶哭诉,便要重启旧案?
荒唐!
可更荒唐的是接下来的一句——
“赐昭阳美人狐裘一领,参汤一碗,抬辇送归。”
众人怔住。连礼部尚书都忘了合上张开的嘴。
乾清宫檐角,谢霜刃悄然现身,藏身于飞瓦暗影之间。
他本奉命监视虞妩华动静,却见帝王反常至此,心头震骇难平。
他看见萧玦站在窗前,手中紧攥那封悔过书,指节发白,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无法松手。
烛火映照下,帝王的侧脸冷硬如刀削,可那一双眼——幽深如渊,竟泛着一丝极淡的痛意。
“她在赌。”谢霜刃心中默念,“而陛下……已入局。”
与此同时,昭阳殿内。
虞妩华倚在榻边,狐裘裹身,暖意却迟迟未至心底。
参汤尚温,她却一口未动。
指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枚细长银针,针尖泛蓝,是她藏了三年的剧毒“鸦泪”,只需轻轻一划,便可令人心脉骤停,无声无息。
今夜,她本可潜入天牢,亲手结果那个伪造驿报的驿丞周崇——前世正是此人捏造交接记录,成为压垮虞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甚至已让白芷买通狱卒,换得半刻独处时间。
但她不能动。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若今夜血案再起,若证据突兀消失,萧玦会怎么想?
他会信她是清白复仇,还是认定她为保家族、灭口杀人?
他会因此收回成命,再度挥刀斩向虞家满门吗?
她的手微微颤抖。
心口忽然涌上一阵温热,仿佛有谁在耳畔低语:“你已经开始在乎他的选择了。”
她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坠入衣襟,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可若我不复仇,”她对着黑暗低语,声音哽咽,“何以面对九泉之下的母亲?”
窗外雷声滚滚,乌云压城,似有暴雨将至。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她苍白的脸庞——那一瞬,不再是痴傻美人,而是一头苏醒的母狮,眸中燃着焚尽一切的烈火。
第七日晨,大理寺开堂重审虞案。
满朝文武齐聚,后宫妃嫔亦奉诏旁听。
虞妩华一身素衣出列作证,声音清冷:
“妾父镇守北境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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