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刚过,行宫外的风雪骤然加剧,卷着枯枝断草抽打在营帐之上,噼啪作响。
寒夜如铁,篝火在风中挣扎摇曳,映得禁军铠甲泛出冷青色的光。
忽然,一阵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划破寂静,夹杂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奴才真没改军令……求陛下开恩!小满子没有撒谎啊——”
那声音稚嫩却凄厉,像一把钝刀在人心上来回割磨。
虞妩华正伏案于烛火之下,一盏昏黄油灯映着她半边侧脸,眉目沉静如画。
她指尖轻点摊开的密报,绿芜传来的情报字迹潦草却清晰:魏长林虽倒,其党羽未清,刑部暗察使厉昭已秘密联络三名驿丞,欲借“羽檄误传”之罪,嫁祸边军将领,引发兵变前兆。
她的目光停在地图上一处驿站标记,唇角微敛——这局,比她预想的更快一步。
可就在这刹那,帐外少年的哀嚎如同冰锥直刺耳膜。
她猛然抬头,烛影晃动,映出她瞳底一闪而过的震颤。
前世这一幕,她记得太清楚了。
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兵,不过十五六岁,替父递送战报延误片刻,便被萧玦以“动摇军心”之罪当众斩首。
她曾扑上前去,泪流满面地恳求宽恕,换来的是帝王冷漠的一句:“妇人之仁,乱我法度。”血溅三步,染红宫阶,也彻底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柔情。
自那以后,她学会了闭眼。
学会了视而不见。
学会了把每滴眼泪都炼成毒药。
可此刻,她竟觉喉头一紧,仿佛有无形之手扼住呼吸。
她猛地起身,连披风都未及裹上,赤足踩进帐外积雪。
冰冷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群押解小太监的禁军——那孩子瘦小的身影被铁链锁着,冻得嘴唇发紫,脸上全是泥污与泪痕,可双手仍死死抱着半卷残破账册,像是护着最后一点命根子。
“住手!”她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
可没人理她。
甚至有人嗤笑:“贵嫔娘娘又犯病了?快拉回去,别冻坏了脑子。”
她咬牙,转身冲回帐内,抓起案上温着的安神药罐,瓷罐尚带余温,汤汁晃荡。
再冲出时,风雪迎面扑来,她跌跌撞撞奔至人群中央,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仰头望向高台之上那道玄黑身影。
“仙女说!今晚不能见血!”她尖叫,嗓音嘶哑如裂帛,“血会引来火蝴蝶……火蝴蝶会吃梦!吃了梦的人,明天就会疯——”
四周哄然大笑。
侍卫副统领沉砚皱眉,低声对身旁同僚道:“疯症又发了。”连白芷都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要上前搀扶。
唯有高台上,萧玦静立不动。
他披着墨色貂氅,面容隐在灯影深处,唯有那双眼睛,如寒潭深井,冷冷锁住跪在雪中的女人。
她发髻散乱,赤足沾泥,药汁顺着裙摆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可她肩背挺直,哪怕颤抖,也不肯低头。
那一瞬,萧玦眸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想起三日前偏辇断桨之时,她倚帘吹粉的模样——那不是痴傻,是算计。
他也记得绿芜供词里提到的细节:有人塞信给桨手,而那封信的笔迹,竟与她平日胡乱涂鸦的字迹惊人相似。
这个女人,到底是真疯,还是藏得太深?
铁链声再度响起,行刑官请示是否即刻执行活埋。
萧玦缓缓抬手,动作极轻,却让全场骤然噤声。
“改判杖责三十,发掖庭劳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风雪。
众人愕然。
按律,误传羽檄者当诛,何况还私藏军档?
行刑官迟疑再问:“是否记档备案?”
“朕记得。”四字落下,不容置喙。
那一刻,虞妩华瘫坐在地,药罐脱手砸碎,褐色药汁泼洒满襟,腥苦气息弥漫开来。
她低着头,手指深深抠进雪泥之中,指甲断裂也不觉痛。
她不是为了救人才演这场戏。
而是就在她冲出帐门的那一瞬,当她的视线与那小太监惊恐的双眼相撞时——
她看见了。
一间黑屋,烛火摇曳,皮鞭抽打脊背,血肉横飞。
一个妇人被按在墙角,哭喊着“别碰我儿”,而门外站着穿蟒袍的宦官,袖中露出半块刻有“厉”字的腰牌……
那不是预知。
那是别人的记忆。
像一根针,猝不及防扎进她脑海,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温度。
她强压住体内翻涌的寒意,任白芷将她扶起,一路踉跄回帐。
进帐后第一件事,便是反手掀翻烛台,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她在黑暗中靠墙而坐,指尖颤抖,舌尖狠狠一咬——剧痛让她清醒。
重生以来,她靠前世记忆步步为营,从未失手。
可刚才那一幕,绝非来自她的过往。
这能力从何而来?为何偏偏在她触碰到那个孩子的目光时浮现?
她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段不属于她的痛苦仍在指尖灼烧。
或许……这是命运给她的一把新刀。
一把能剖开人心、窥见秘密的刀。
帐外风雪未歇,远处乱葬岗方向传来隐约哭声,又被迅速掐断。
虞妩华睁眼,眸底幽光流转,宛如深渊燃起鬼火。
她不知道这力量意味着什么。
但她知道——
有些人,不该死在今夜。
而有些人,该死得更慢些。
三更天,万籁俱寂,行宫偏帐内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如蛇,缠绕在铜炉镂空的兽首之间。
虞妩华端坐蒲团中央,素手执香,指尖微颤,却仍将那支沉水檀缓缓插入香炉。
火光轻闪,香气弥散——不是寻常安神之息,而是她特制的“引魂散”,以迷迭、骨碎补与半两曼陀罗调和而成,据说能通幽冥、醒宿梦。
外人只道她是痴妃夜祷驱邪,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炉香,烧的是命途的裂隙。
白芷屏息立于帐角,双手捧着一条脏污的灰布带——那是小满子被押走时,从袖中滑落的遗物,边缘磨损严重,针脚粗拙,显是贫苦人家母亲亲手缝制。
“放上来。”虞妩华声音极轻,几乎融进风雪间隙的呜咽里。
白芷迟疑地将布带置于她掌心。触肤刹那,虞妩华瞳孔骤缩。
眼前景物骤然崩塌。
不再是帐中昏灯,而是暴雨倾盆的柴房。
泥墙渗水,霉斑如血,角落堆着几个破陶碗,碗底残留着发黑的菜渣。
墙上用炭条刻着一个歪斜的“娘”字,笔画颤抖,像是孩子边哭边写。
窗外雷光炸裂,映出一道佝偻身影被拖入雨幕,口中嘶喊“别碰我儿”……紧接着,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帘角,蟒袍下摆掠过门槛,袖口半露腰牌,“厉”字清晰可辨。
更令人窒息的是——风从窗缝灌入时,竟裹挟着一缕极淡的檀香。
萧玦用的那种。
虞妩华猛地睁眼,冷汗顺额角滑落,滴在膝上绽成暗斑。
她呼吸急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将布带撕裂。
这不是预知未来,也不是记忆回溯。
这是……侵入他人过往的痛楚,像赤足踏过碎玻璃,每一步都带着不属于她的伤痕。
她闭目凝神,再试一次。
闭眼,深吸,香雾入肺。
画面再现,细节更清晰:那妇人被抓前曾将一块木牌塞进墙缝,上面隐约有“柳”字残痕;而门外宦官低声对守卫说:“七皇子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皇子?!
虞妩华倏然起身,踉跄扑向案前,提笔蘸墨,疾书三行:
查七年前掖庭失火案。
涉事宫婢姓柳,产子未报,疑为皇嗣遗孤。
火起当夜,有蟒服内监出入,佩“厉”字腰牌,或为刑部暗察使厉昭亲信。
写罢,她将纸条揉紧藏入袖袋,心跳如鼓。
这能力并非偶然。
它因共情而生,因触碰而启——尤其是当对方深陷痛苦之时。
而昨夜她救下的小满子,正是这场因果的钥匙。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踏入一张比前世更深的网。
复仇之路尚未展开,命运却已抛来另一重谜局——那些被掩埋的旧案,或许正悄然撬动皇权根基。
次日清晨,风雪未歇。
沉砚奉旨而来,送来一紫檀药匣,匣面雕云龙纹,内盛数味珍稀药材:远志、酸枣仁、龙骨……皆安神定魄之品。
附笺一行朱批:“赏虞氏静养,勿扰。”
看似恩典,实则试探。
可沉砚离去前,在帐帘垂落之际低语一句,声若游丝:“陛下昨夜翻阅旧档至五更,特调出七年前掖庭火灾卷宗。”
虞妩华握匣的手猛然一僵。
她尚未行动,萧玦已先一步追查?
是巧合?还是……他也看见了什么?
她立于铜镜之前,镜面蒙霜,映出她苍白面容与眼中翻涌的惊涛。
良久,她启唇,声音轻得如同自问:
“若你能看见我心里的刀,还会让我靠近你一步吗?”
话音落下,镜中倒影忽似晃动。
帐外风雪骤急,一抹玄色身影静静伫立帘外,披雪而立,不动如山。
许久,才缓缓转身离去,靴印深深,没入茫茫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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