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浣衣局深处的柴房内,昏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得四壁斑驳如鬼影游走。
白芷跪坐在地,双手交叠于膝前,头低垂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已在此等候近半个时辰,炭盆里的余烬噼啪炸响,像是一声声催命的鼓点。
门轴终于吱呀推开,柳嬷嬷裹着一身寒气踏入,身后两名粗使婆子默默合上门扇,隔绝了外头的天光。
“抬起头来。”声音冷硬如铁。
白芷缓缓仰脸,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老眼。
可对方却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魂魄剜出来验一验真假。
良久,柳嬷嬷忽然转身,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一只铜盆被端了进来,热浪翻滚,水面沸腾如怒潮——那是刚从灶上提来的滚水。
“若你真心投靠,便忍住不叫。”她语气平淡,如同在问今日可曾洗衣。
白芷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可当滚烫的死亡真的摆在眼前时,血肉之躯仍难掩战栗。
但她没有退。
她缓缓伸出手臂,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皮肤尚且娇嫩,仿佛一触即破。
下一瞬,那只手没入沸水之中。
剧痛如刀割筋骨,自指尖直贯脑髓。
她咬紧下唇,牙齿深深陷入软肉,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入盆中,“嗤”地化作一缕白烟。
她一声未吭。
只有身体细微地颤抖,泄露了这具皮囊正承受着怎样的酷刑。
柳嬷嬷蹲下身,离她不过半尺距离,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颊。
“倒是有几分骨气。”她冷笑,“从今日起,你每五日须报一次西阁异动,若有隐瞒……你知道后果。”
话音落下,那盆滚水被人泼在墙角,腾起一片灰雾,像是某种仪式的终结。
白芷踉跄走出浣衣局时,天色阴沉,宫道上落叶纷飞。
她的右手已被层层布条裹住,可灼痛仍在经脉里燃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撕裂般的回响。
她脚步虚浮,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回到昭阳殿,虞妩华正倚窗绣花,金线在素缎上游走,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见她进来,只抬眸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
“去暖阁歇着吧。”她柔声道,“这几日辛苦了。”
白芷怔住,眼眶骤然发热。
她原以为自己归来,至少要经历一番盘问、试探,甚至责罚。
可主人竟如此平静,平静得让她心慌。
夜里,虞妩华照例焚香安神,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带着安眠宁神的甜意。
她斜卧榻上,发髻半松,任由白芷为她梳理长发。
玉梳缓缓掠过乌丝,动作轻柔,一如往昔。
直到梳齿经过脑后那个精致的蝴蝶结时,虞妩华忽然轻叹:“你说,为什么有些人非要别人疼一次,才知道什么叫忠?”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帘栊。
可就在这一瞬,她有意让指尖轻轻擦过白芷腕上的伤处——隔着薄纱衣料,那一碰微乎其微,却足以触发她的金手指。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倒灌。
她“听”到了柴房里的惨叫,不是出自他人,而是从白芷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的无声嘶吼;她“看”见少女在沸水中颤抖的身影,以及那双始终闭紧的眼皮下,汹涌奔流的泪水;她甚至“尝”到了那句埋藏至深、几乎被恐惧吞噬的低语——
对不起小姐……
虞妩华睫毛微颤,旋即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与冷厉。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继续任由梳子滑落发梢。
信任从来不是恩赐,而是用痛浇筑的牢笼。
翌日清晨,崔司香悄然入殿,在耳畔低语几句。
虞妩华点头,取出一个描金小盒,正是白芷惯用的胭脂匣。
片刻后,崔司香将其打开,挑出些许膏体,混入一种近乎无味的灰白色粉末——那是以梦引草、忘忧蕊为主料调制的新方,微量摄入可诱发潜意识中的深层记忆,尤其对创伤最为敏感。
与此同时,冯都尉回报:西阁通往冷宫的小径近日屡现异常足迹,老周婆连续三夜出入该道,行踪诡秘。
虞妩华凝眉片刻,淡淡下令:“设暗哨,不要惊动她。我要知道她见了谁,留了什么话。”
当夜,月隐云层,万籁俱寂。
虞妩华卧于床榻,听着隔壁暖阁中传来轻微辗转之声。
她闭目静躺,唇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风暴尚未降临,但雷声已在地下滚动。
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中行走,而她,只需点燃一根火线,便能让整座迷宫为之崩塌。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昭阳殿内,烛火将熄未熄,香炉中残烟袅袅,似有若无地缠绕在帷帐之间。
白芷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中衣,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深渊爬出。
梦里那一幕仍清晰得令人窒息——母亲被拖进柴房,哭喊声戛然而止,血顺着门缝汩汩流出,而她躲在墙角,连一声都不敢吭。
这不是她的记忆。
可那痛楚如此真实,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一寸寸剜进她的魂魄。
她下意识摸向右腕,布条之下,皮肉焦黑溃烂,灼痛隐隐不散。
她咬牙起身,脚步虚浮地推门而出,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在月下宫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风穿廊过院,吹得回廊灯笼晃动不止。
她不知何时走入西阁偏院,荒草掩映的枯井旁,一道佝偻身影正鬼祟四顾。
是老周婆!
她屏住呼吸,缩身藏于假山之后。
只见那老妇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油纸包裹的密信,迅速塞进井壁石缝,又用苔藓仔细遮掩,随后匆匆离去。
白芷怔在原地,心跳如鼓。
她本该立刻回禀虞妩华。
可……万一这是陷阱呢?
柳嬷嬷才刚刚试过她的忠诚,如今又让她“偶然”发现密信,是否正是圈套的一环?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剧痛让她稍稍清醒。
可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梦境里的惨叫,还有主人那句轻飘飘的问话:“为什么有些人非要别人疼一次,才知道什么叫忠?”
她闭了闭眼,终于迈步上前,指尖探入石缝,取出了那封尚带余温的信。
回到昭阳殿时,虞妩华尚未安寝。
她倚在软榻上,手中执卷,目光却未落在书页之上,而是静静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仿佛早已料到今夜不会太平。
白芷跪伏于地,双手奉上密信,声音微颤:“奴婢……不该擅自行动,请小姐责罚。”
虞妩华接过信,动作极缓,拆开一看,眸光骤然一凝。
柳淑妃亲笔——字迹娟秀却冷厉如刀锋:
“若昭阳生变,先杀白芷灭口,以绝后患。”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指尖轻轻摩挲纸面,像是在读一封无关紧要的情诗。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敲打着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裂隙。
最终,她起身走向熏炉,将信纸缓缓投入火焰之中。
橘红火舌瞬间舔舐字迹,墨痕扭曲、焦黑、化为灰烬,随烟升腾而散。
“你看,”她背对着白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们从来不在乎你是谁,只在乎你能挡几刀。”
一句话落,白芷双肩剧烈一震,泪水夺眶而出,重重叩首,哽咽难言。
虞妩华转身扶起她,从发间取下那支素雅玉兰簪,轻轻放入她掌心。
“以后你说的每句话,都是我在说话。”她凝视着侍女通红的眼眶,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你要活着,活得比谁都久。”
同一时刻,勤政殿耳房内,烛影摇红。
萧玦斜靠龙椅,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深不可测。
暗卫低声禀报:“西阁近三日情绪波动剧烈,尤以昨夜为甚,心悸频发,似有噩梦侵扰。”
他指节轻叩扶手,眸底掠过一丝异样。
片刻后,他淡淡开口:“再加一队明岗,守在昭阳殿外。”顿了顿,唇角微扬,语气似笑非笑,“就说……朕怕她再梦游。”
暗卫领命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他眉宇间那一抹难以察觉的凝重——
那个整日傻笑、绣蝶弄花的痴傻美人,真的只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抑或,她才是这盘棋局中,唯一清醒的人?
夜更深了。昭阳殿檐角铜铃轻响,似有风来,又似有鬼低语。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白蝶扑棱着翅膀,撞入窗棂,跌落在虞妩华昨夜未收的绣绷之上——金线勾勒的蝶翼中央,一点猩红悄然晕开,如同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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