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崖与一众铁卫们护着一辆马车缓缓出了鹿鸣城。北方的山峦在远处连绵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雄浑的山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坚硬的线条。
车队沿着山脚一路向西,过了天漠,道路折向西南,车厢内,陈渔心情明显轻快,伸手撩开车帘,一股冷风顿时灌入,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轻轻一咳。环儿急忙将帘子放下,嗔怪道:“劝你过些日子再来,病才刚好些,万一再染风寒,我可不管伺候了。”
陈渔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忽然像个小姑娘似的,眼眸亮晶晶地望向环儿:“你说……我们今天能见到那位先生吗?”
环儿这才明白她一路欢欣的缘由,一时哭笑不得。
自从听了说书人讲述平山城的故事,小姐就对故事中那位先生念念不忘,不仅四处搜集不同版本的传说,还曾偷偷描画那人的画像。
环儿歪着头,故作沉思:“一会儿若真见到那位先生,我是该叫他寨主呢,还是……叫姐夫呀?”
“你这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啊——公主、小姐、郡主、姐姐!饶了我吧……”
车厢内传出主仆二人的嬉闹声。
“吁——”车夫勒马。
马匹嘶鸣交错响起,队伍缓缓停下。
修崖翻身下马,大声道:“郡主,我们到了。”
陈渔在环儿的搀扶下踩着垫脚凳走下马车。冬日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却衬得空气愈发清寒。她站定身形,拢了拢披风,顺着修崖所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两道雄浑的山脊如巨人张开的臂膀,将一片广阔山坳紧紧环抱。山坳之中,一座规模宏大的寨城静卧于冬日之下。密集的土黄色房屋依山势层叠而建,宛若天然生长,寨墙是坚实的木栅栏,连着两座青石砌成的门垛,一面猩红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旗上,三个大字遒劲醒目:平山寨。
修崖走到寨门前,朗声通报:“鹿鸣郡主陈渔,特来拜会,请寨主开门一见!”
声音在山间回荡,寨墙后人影晃动。不多时,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老陶缓步走出。先是看了眼修崖,目光随即转向后方的陈渔。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以礼相迎时,老陶身形忽地一顿,脸上散漫神情瞬间敛去。他加快脚步越过修崖,径直走到陈渔面前,撩起衣袍,屈膝便拜了下去:
“北晋旧臣,陶严,参见公主殿下。”
声音低沉,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变故突生,四周霎时寂静。修崖与铁卫面露惊愕,寨门内观望的人也停下动作。
陈渔眼眶微热,一时间百感交集……亡国的悲凉,流离的艰辛,意外遭遇故人的复杂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她快步上前相扶:“您就是因我之事痛斥宰相而被罢黜的陶御史?陶严?”
年初,元国大军压境,北晋宰相提议让陈渔南下和亲以求南晋出兵,满朝附和,只有这位素未谋面的五品末流御史,当朝痛斥宰相误国,因而遭贬。
陶严缓缓起身,喉头滚动几下才出声道:“旧事不堪回首。殿下如今能安然至此,已是上天垂怜,快请随我进寨,见见平山城的乡亲们。”
陈渔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心绪,在陶严引领与修崖等铁卫护卫下,迈步走进平山寨。
一入寨门,她的脚步不自觉放缓。
门外一片宁静安详,井然有序的街巷,屋舍错落有致,夯实的黄土道旁,几名妇人围坐纺线,梭子穿梭成虚影,发出安稳的嗡嗡声。孩童追逐笑闹,惊起几只觅食的母鸡。男人们抡斧劈柴,利刃落下,粗木应声而开,再被码放得齐整。几缕炊烟袅袅,与山间薄雾交融。
陶严轻声解释:“这些都是今年从平山关逃出来的百姓,还有陆续收留的流民,寨中已有上万人口,都是从北晋出来的。”
陈渔听陶严的声音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急切问道:“陶先生,半年前我在临安酒楼听过一段平山关的故事。那个说书人……”
陶严缓缓点头,呼了口气:“我带着平山城的百姓一路逃难到这里,安置好他们后,我去临安城打听,一边说书,一边寻找先生的下落,
陈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您找到先生的下落了吗?”
陶严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陈渔,望向远处山脊,仿佛要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日的战场。沉默了良久,方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声音却变得铿锵:“那日,先生单枪匹马,反冲数万敌阵,一战之后,就再没了他的消息……”陶严嘴角长吁了口气,神情中有些无奈:“那个家伙,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传说,和他救的这一城百姓。”
陈渔眼神黯淡,默默低下头。冷风掠过,扬起她额前几缕发丝,更添萧索。她随着陶严向寨子深处走去,沿途所见皆是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直到寨子中央的开阔广场时,她的脚步猛然顿住,目光被广场中央一座雕像牢牢吸住,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雕像雕刻得极为精细,栩栩如生。一名俊朗青年,身姿颀长挺拔,一袭长衫勾勒出书生的清秀儒雅。眉宇间神采飞扬,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痞笑。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卷,正随意递向唇边,动作潇洒不羁;另一手却提着一杆长枪。
刹那间,陈渔脑中仿佛贯入一道闪电,整个人僵立原地。
“他……他……”她指着雕像,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半天竟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陶严站在她身旁,注视着雕像,声音低沉:“先生活了我们无数人的命,没有他,平山关便是我们的埋骨之地,更不可能有今日的平山寨。乡亲们在此站稳脚跟后,就想着给他立座像,好有个念想儿,平山城里有最好的石匠,刻了两个多月,终于把他给刻出来了……”
老陶神情肃穆,上前一步,俯身拿起摆在雕像下的香,抽出三根,小心的插在香炉里,从怀中取出火柴,擦的一声点燃。
就在那簇火苗跃起的一瞬,陈渔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骤然褪去,只余下那座石像含笑的眉眼。
无数被她刻意忽略深藏心底的片段,如决堤潮水,奔涌而至。
初次与他谈话:老陈,你不穿鞋,小心扎脚。
初到临安城的雨夜: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还有那无赖的腔调:无妨,大丈夫三妻四妾寻常事,待我先把公主哄好,回头就来娶你过门!
那个……我过来看看我相好的!
一幕幕的画面,清晰的在她脑海中呈现。
原来,那个被她当作登徒子的人,就是可为一城百姓之命,敢与万军对冲,慷慨赴死的先生。
那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轻浮孟浪,都不过是一层遮掩,掩饰那颗赤子之心。
她忽然控制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与此同时,滚烫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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