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景德镇,叶凌云与赵婉儿,如同寻常的富家子弟出游,驾着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沿着官道驿站,缓缓向西南而行。
起初的几日,官道还算平静,驿站也供应充足,两人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看山看水,情愫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滋长。
然而,当他们抵达鄂州地界时,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如同从暖春坠入凛冬!
官道两旁,不再是青翠的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潮!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汗臭、粪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腐败气息。
哭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
他们是来自蕲黄的流民!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旱接蝗灾,摧毁了他们的家园和希望,将他们驱赶向这传说中尚能糊口的南方。
鄂州城,这座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此刻却如临大敌!
巨大的城门紧闭,吊桥高悬!
城墙上,甲胄鲜明的士兵手持长矛弓弩,警惕地俯视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城门口,堆积着一些早已僵硬的尸体,无人收敛,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
叶凌云的心猛地揪紧。
他看到了饥饿的深渊。
人们啃食着树皮、草根,甚至泥土。
一个母亲将最后一点浑浊的米汤喂给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自己却饿得眼窝深陷。
他看到了病痛的肆虐,咳嗽声此起彼伏,一些人身上长着恶疮,脓水横流。
瘟疫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死神,在人群中游荡。
他更看到了人性的挣扎,为了一口发霉的饼,几个男人扭打在一起,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绝望,正一点点吞噬着理智。
他想帮忙!
他马车里或许有从临安带出的金银,有熊大准备的干粮。
但理智像冰冷的枷锁,瞬间扼住了他的冲动。
眼前的流民何止数千?上万?
他这点东西,丢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反而可能引发更疯狂的哄抢和踩踏。
让他们去岭南?
不,不行!
岭南同样缺粮!
熊大带去的五千精锐和后续安置的流民,每一天都在消耗着宝贵的储备。
他此刻的“善心”,可能直接导致岭南根基的动摇。那弥漫的恶臭和病态,让他背脊发凉。
一旦沾染,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是圣母,他必须为追随他去岭南的人负责。
“婉儿……”叶凌云的声音干涩,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微微颤抖。
赵婉儿,这位曾叱咤战场的霓凰公主,此刻也被这人间炼狱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眼中充满了不忍和无力。
他们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煎熬,驱使马车,小心翼翼地试图穿过这片绝望的海洋,祈祷着能尽快离开。
就在马车艰难前行时,路边的一幕吸引了叶凌云的注意。
几个同样瘦骨嶙峋、但眼神凶狠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更小的女孩抢夺着什么。
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头发枯黄打结,小脸脏污,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屈的光芒!
她死死护着怀里的一小截沾满泥土的树根,像护着最后的珍宝,任凭那些男孩踢打撕扯,就是不松手!
她用牙咬,用头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充满威胁的嘶吼。
这顽强求生的本能,让叶凌云心头一震。
他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夜幕降临,叶凌云和赵婉儿在远离流民聚集地的一处相对干净的小树林边歇息。
篝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沉重。
突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争执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爹!娘!不要!
我不要被吃掉!
阿箬会找吃的!
阿箬去挖草根!
求求你们!”
是白天那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
叶凌云和赵婉儿猛地站起,循声冲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血液几乎凝固!
一对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夫妇,正死死抓着小女孩阿箬的胳膊,要将她推向旁边几个眼冒绿光、如同饿鬼般的男人!
那几个男人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的刀,地上甚至还架着一口破锅!
“换!用她换点肉汤!我们……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那妇人声音嘶哑,眼神空洞,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阿箬……别怪爹娘……”
男人别过头,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住手!”叶凌云目眦欲裂,怒吼如同惊雷!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阿箬从父母手中夺了过来,护在身后。
赵婉儿更是银枪在手,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寒芒!
那几个饿鬼般的男人被惊得后退一步,但随即,贪婪和饥饿压倒了恐惧。
“他们……他们有吃的!还有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周围的黑暗中,瞬间亮起了无数双饥饿而疯狂的眼睛!
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流民,在“食物”的刺激下,瞬间化作了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们拿着木棍、石块、甚至赤手空拳,从四面八方缓缓围了上来,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将叶凌云、赵婉儿和阿箬三人死死围在中间!
“把吃的交出来!”
“杀了他们!抢马!”
绝望的深渊,终于吞噬了最后一丝人性!
“婉儿!护住阿箬!”
叶凌云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他拔出随身短剑,虽非战场长兵,但气势凛然!
赵婉儿更是不需多言!
她将瑟瑟发抖的阿箬一把拉到身后,娇叱一声,手中亮银枪如同蛟龙出海!
“嗡——!”
枪影如瀑!
她没有选择杀人,而是将枪法中的“崩”、“挑”、“扫”发挥到极致!
枪杆如鞭,狠狠抽在冲在最前几人的手腕、膝盖上!
枪尖如电,精准地挑飞他们手中简陋的“武器”!
“咔嚓!”木棍断裂!
“当啷!”锈刀落地!
“啊!”惨叫声中,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摔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赵婉儿如同穿花蝴蝶,又似护崽的雌虎,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转,一杆银枪舞得水泼不进!
她以绝对的武力,硬生生在疯狂的人群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走!”
叶凌云看准时机,一把抱起吓呆了的阿箬,紧随赵婉儿之后,冲出包围圈,翻身上马!
马车也顾不上了,两人共乘一骑,赵婉儿断后,银枪挥舞,逼退追兵,策马狂奔,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不知奔出多远,直到身后再也听不到疯狂的嘶吼,三人才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停下。
篝火重新燃起,阿箬蜷缩在火堆旁,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叶凌云、赵婉儿本能的依赖。
叶凌云看着这个差点被亲生父母送入虎口、又因自己而卷入险境的小女孩,心情复杂。
他本不想带着这个“累赘”,岭南前路未卜,自身尚且艰难。
然而,赵婉儿却蹲下身,轻轻擦去阿箬脸上的泪痕和污迹,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侧脸,眼中是母性的光辉和深深的怜惜。
“别怕,阿箬,没事了。”
她轻声安抚着,然后抬起头,看向叶凌云,眼神坚定:“凌云,我们带上她吧。”
叶凌云皱眉:“婉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赵婉儿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但把她丢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么小,这么顽强……就像野草一样,给她一点阳光雨露,她就能活下去!”
她轻轻抚摸着阿箬枯黄的头发,“阿箬,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好吗?我做你的娘。”
阿箬似乎听懂了,她怯生生地看了看赵婉儿,又看了看叶凌云,突然扑进赵婉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哭了一会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对着赵婉儿,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娘!”
然后,又转向叶凌云,带着一丝试探和讨好,小声地叫道:“爹……”
叶凌云浑身一僵,看着赵婉儿怀中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劫后余生的信任和孺慕,再听着那声怯生生的“爹”……
他心中那点拒绝的念头,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击得粉碎。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箬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让叶凌云和赵婉儿的旅程蒙上了一层更沉重的色彩,却也多了一份奇异的温情。
他们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这残酷世道卷入的参与者。
一路向南,他们见识了更多。
他们看到肥沃的土地因战乱而荒芜,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却依旧食不果腹。
他们看到地方官吏横征暴敛,小吏如狼似虎,将本就贫瘠的村落榨干最后一滴油水。
他们看到豪强地主圈占良田,奴役佃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们看到边陲小镇,饱受山匪流寇袭扰,官兵却畏缩不前,百姓如同待宰羔羊。
阿箬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这世间最底层的苦难。
她会在夜里因噩梦惊醒,紧紧抓住赵婉儿的衣角。
她会对着偶尔看到的炊烟,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会小心翼翼地将省下的半块干粮藏起来,说要留给“爹娘”……
叶凌云的心,被这沿途所见和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反复捶打着。
巨大的疑问和强烈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
大乾不弱!
北有叶家军震慑金国,为何国库依旧空虚至此?
为何民生凋敝至此?
他猛地想起姑姑叶芷青手中那本沉甸甸的《百官贪污录》!
那些在临安城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勋贵百官!
那些蛀虫!
是他们吸干了民脂民膏,蛀空了这大乾的根基!
前楚六百载分封,导致诸侯林立,最终在异族入侵和内部倾轧中轰然倒塌。
百年乱世,白骨盈野!
好不容易,爷爷叶啸天和先帝赵传联手,结束了乱世,建立了大乾。
可这才多少年?
这江山,竟又烂到了根子里!
这黎民,竟又苦到了如此境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裹着他。
他同情阿箬,同情那些流民,同情这天下受苦的百姓。
他想做些什么!
可他现在能做什么?
他连岭南的根基都尚未稳固,连让追随他的人吃饱穿暖都还在努力!
他拿什么去救这天下?
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如同地火般,在他心底深处悄然滋生、汇聚。
反?容易!
振臂一呼,或许能搅动风云。
但然后呢?
像前楚末年那样?
群雄并起,军阀割据?
异族趁虚而入?
最终受苦的,还是这千千万万的阿箬!
是这流离失所的百姓!
爷爷叶啸天为何宁愿被赵峥恶心,也要镇守北疆?
为何宁可假死也要稳住朝局?
不就是为了避免那更惨烈的乱世吗?
大乾虽烂,尚有一息!
至少,在叶家军守护的北疆,金国铁蹄未能踏破!
至少,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名义上的秩序存在!
彻底打碎它容易,但重建一个更好的秩序,需要付出多少血泪?
需要多少时间?这期间,又有多少阿箬会死去?
看着怀中因疲惫而沉沉睡去的阿箬,看着她脏污小脸上那难得的安宁,叶凌云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篝火,投向了南方那片未知的土地岭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去岭南,也许不再仅仅是为了逃避临安的漩涡,不再仅仅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安乐窝。
去岭南,是为了积蓄力量!
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改变这腐朽的世道!
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像阿箬这样的孩子,不再经历被父母出卖、被人当作“两脚羊”的噩梦!
是为了让这大乾的黎民,能真正享受到太平盛世的安宁与温饱!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他年轻的心中扎根、生长。
那不再是穿越者的优越感,不再是世子身份的负担,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个时代的炎黄子孙,对家国天下、对黎民苍生的深切关怀与担当!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眼中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
岭南,不再是终点,而是起点!
是他叶凌云,为这天下,谋一份真正幸福的起点!
夜风吹过山坳,篝火噼啪作响。
赵婉儿抱着阿箬,看着叶凌云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她知道,她的夫君,正在经历一场至关重要的蜕变。
她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力量。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他们将携手同行,为了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也为了这天下,千千万万仍在苦难中挣扎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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