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尸谏”虽以郑珏被劝离告终,但其引发的思想地震却在泉州持续发酵。郑珏那“利器愈锋,杀孽愈重;人心尚武,礼乐何存?”的悲愤诘问,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许多士大夫和甚至部分普通百姓的心头。支持王审知者,赞其务实果决,能保境安民;同情郑珏者,则忧心忡忡,害怕那无法控制的“毁灭之力”最终会反噬自身,将世道引向崇尚暴力、仁义沦丧的深渊。
王审知深知,理念的坚冰绝非一次对话就能融化。但他更明白,在此事上绝不能退缩或含糊。他需要更系统、更清晰地阐明自己的立场,不仅是说给郑珏听,更是说给所有心存疑虑的人听,同时也是对自己内心信念的再次确认。
他没有选择再次与郑珏进行公开辩论,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义利”、“仁暴”的口水之争。而是数日后,在格物堂内部,举行了一次小范围的、级别更高的研讨会。参与人员除了陈褚、鲁震、格物堂核心匠师、水营将领外,还有几位在防疫、盐政等事务中表现出色、思想较为开明的中层官员。
会议的议题,直接而尖锐:火药之利与弊,以及未来之应用。
鲁震依旧是态度最鲜明的支持者,尽管他内心对那力量仍有敬畏,但工匠的本能让他更关注如何掌控和利用它:“有啥好争的?刀能砍人也能切菜,全看谁用,咋用!那火药罐厉害,正好!让那些海盗水匪再也不敢觊觎咱泉州!要某说,还得造更大的!更响的!”
一位水营将领则从实战角度补充:“盐田一战,虽是小试,然其声威骇敌之效,远超弓矢。若用于海战,于接舷之前远程轰击,或可乱敌阵脚,挫敌锐气,减少我军接战之伤亡。”
但也有一位负责刑名的官员面露忧色:“其威固然可怖,然下官所虑者,乃其流散之险。若配方工艺为歹人所获,用以逞凶民间,或用于私斗复仇,则官府何以制之?其害恐甚于刀剑百倍。”
陈褚则沉吟道:“郑公所言,虽显迂阔,然并非全无道理。此物易造否?若易造,则难免扩散;若杀戮过易,是否真会如郑公所忧,使将士漠视生死,渐失仁心?”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王审知安静地听着,直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诸位所虑,皆有道理。鲁师傅言其器之用,将军言其战之效,刑名之忧其散之害,陈先生之忧其心之变。此皆我等必须直面之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格物堂院内那些正在忙碌的工匠,缓缓道:“然,诸君可知,为何我明知此物危险,仍要坚持研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非因我嗜杀,非因我好战。恰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止戈’。”
“止戈?”众人一愣。
“不错,止戈。”王审知的目光变得深邃,“天下为何战乱不休?为何盗匪横行?究其根本,在于强弱失衡,在于威慑不足!弱肉强食,乃乱世之常态。欲破此局,唯有自身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任何敌人都不敢轻易起觊觎之心,强大到足以震慑四方,方能换取真正的和平!”
他的语气逐渐激昂:“我等研发新农具,是为让百姓吃饱,民富则国本固;我等推广晒盐法,是为充盈府库,财足则百事兴;我等建造大海船,是为连通四海,商通则利往来。这一切,皆是‘止戈’之基础,是‘仁政’之实践。”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若无足够之力守护这一切,则民富反成盗匪之粮仓,财足反成强敌之军资,商通之船反成海盗之猎物!我等所有心血,终将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重重敲在桌面:“故,需有剑!需有足以守护我等劳动成果、守护我泉州生灵之利剑!此剑,需足够锋利,足够骇人!让敌人未战先怯,望而生畏!”
“火药,便是此剑!它并非为了制造杀戮,而是为了——以武止戈!以暴制暴!”
“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再次引用了这句话,“唯有让恶人畏惧我之‘暴’,善良之人方能安享我之‘仁’!此非悖论,此乃乱世中无奈却必须之选择!”
他看向那位忧心扩散的刑名官员:“至于流散之险,唯有以更严密之制度、更严厉之律法来防范。格物堂火药坊必须隔绝内外,配方工艺分拆掌管,所有物料出入严格登记,参与者皆需连坐担保!凡私藏、私造、私用火药者,以谋逆论处,绝不姑息!”
他又看向陈褚:“至于是否会使人心变得冷酷……我相信我泉州将士之操守。更要靠平日之教诲,让他们深知此器之重,乃用于守护,而非滥杀。规则与教化,方能驾驭力量,而非被力量所奴役。”
最后,他总结道:“故,火药研发,非但不可停滞,还需加大投入,精益求精!然,其使用,必须慎之又慎,非危及重大、非不得已时,绝不动用。它是我等最后的底牌,最强的威慑,而非首选的杀戮工具。”
王审知的一番话,层层递进,既承认了火药的危险性,又清晰地阐述了其作为“守护之盾”、“止戈之剑”的战略价值,并提出了具体的管控之道,暂时统一了内部的思想。
会后,王审知特意留下了陈褚。
“陈先生,我知道你心中仍有芥蒂。”王审知温和道,“郑公之言,并非全无价值,它时刻提醒我等,要警惕力量带来的诱惑与腐蚀。日后,这约束人心、制定规则之事,还需先生多多费心。”
陈褚郑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深谋远虑,褚已明白。利器无罪,罪在持器之心不明,用之无度。褚必竭尽所能,完善规章,加强教化,使此力用于正途。”
内部思想暂时统一后,王审知立刻行动起来。他并没有因为郑珏的反对而放弃火药,反而更加重视。他扩大了格物堂下辖的“火药坊”,但其位置更加隐蔽,守备更加森严。他招募了更多忠诚可靠的工匠和学者(包括那些被“转化”的炼丹术士),不是一味追求爆炸当量,而是分方向研究:一组继续改进黑火药配比、颗粒化和稳定性;一组开始尝试探索火药的另一种应用——喷射推进(原始火箭的雏形);甚至还有一组,在王审知模糊的指引下,开始摸索如何铸造能承受火药爆炸力、发射弹丸的金属管状物(原始火枪的构想)……
当然,所有这些研究都处于绝对保密和严格控制之下。
同时,王审知也加强了对外的舆论引导。他并未公开否认火药的存在,而是通过市井故事和官方渠道,不断强化“火药乃自卫利器,只用于抗击海盗匪类,保卫泉州安宁”的形象,将它与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直接挂钩,继续争取民意的支持。
郑珏在府中病倒了数日,一方面是那日跪谏受了风寒,更多的是心力交瘁,理想与现实的剧烈冲突让他难以承受。当他得知王审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系统地推进火药研发时,他只能发出无力的叹息和悲观的预言。
而王审知,则站在格物堂最高的了望台上,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的方向。他知道,南汉的刘隐、吴越的钱镠,甚至更远方的势力,恐怕都已经听闻了泉州“天雷”的传闻。猜疑、忌惮、乃至贪婪,必将接踵而至。
以武止戈的道路,从来都布满荆棘。但他已然别无选择,只能握紧手中的剑,在这乱世之中,斩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血路。
力量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他能做的,就是尽力成为掌控魔盒的人,而不是被魔盒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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