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无名之地
一座纯白的教堂，孤独地矗立在广袤丘陵唯一凸起山脉的悬崖边缘，像一枚钉入大地的圣钉。
前方是供信徒祈祷的宏伟主堂，高耸的哥特式尖顶刺向苍穹，于无声中向四面八方辐散着庄严而疏离的神性光辉。
几只纯白的鸟儿掠过，在十字架上短暂歇息，旋即飞走。
教堂之后，贴着最陡峭的崖壁，是一片茵茵的斜坡，青草在永不止息的山风中伏低又挺起，如同绿色的波浪。
在这片充满生命力的绿意中央，却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
石碑朴素，只在风雨侵蚀下留下岁月的斑驳。
有清脆的虫鸣在其间游走，忽而，它们像是受到了惊扰，四散逃窜。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伸了过来，轻柔地，将一束沾着露水的洁白百合，安置在墓碑之前。
“艾琳娜大人……”索恩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身着猩红的长袍，内里搭了件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站在墓碑前。
“今天的风很大。”他陈述着，然后，声音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越来越厉害，最终，那压抑不住的情绪像是从喉咙的裂缝里漏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肩膀剧烈耸动，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沉重的红袍，任由其被猛烈的山风瞬间卷走，如同抛却一个沉重的过去！
鲜红的纹身随着他身体的颤动而在衬衫下若隐若现，如同燃烧的火焰。
“抱歉，抱歉，艾琳娜大人！我忍不住了！我真想笑！”他边笑边说，顺势跌坐在墓碑旁边的草地上，与那冰冷的石碑肩并肩，姿态随意得像是一场午后老友间的闲聊。
“我知道了！您又骗我！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甚至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墓碑顶端，仿佛搭着某个熟人的肩膀，“抱歉这样搭着您，确实逾矩了，但能怎么样呢？”
他的笑声渐渐收敛，转为一种带着痛楚的嘲弄，“现在我才是教廷的主座，您亲手安排的。我现在权利可比您大，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您管不了我了。”
索恩顿了顿：“您真是的……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清楚您去干什么！这下好了吧？！”
“我在马库斯的旧部面前演了那么久！我不得不忍着他们，让那些肮脏的寄生虫在我们神圣的教廷之下苟活，让他们那些培育耗材的污秽业务继续在教廷的阴影里寄生，维持着表面的平衡……就怕一个不留神，被那个‘主机’察觉，被那些嗅到气味的杀手取了性命，就像……就像您一样。”
他瞪了墓碑一眼，像是要瞪穿石头，看到后面那个人。然后，他拿起那束百合，开始一片片地、慢条斯理地摘下花瓣。
每一片被摘下的洁白花瓣，下一秒就被无情山风带走，飘向未知的深渊。
“您早说您干什么去了啊！”他的语气带着后知后觉的懊恼，“我就说嘛，您后来虽然身体差了点……哦，当时真不知道您对自己做那些事是要干什么，现在才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就说，当时我们守卫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您的寝宫，您怎么会出事？搞半天，是您自己跑出去的！这下好了，还直接跑到别人的大本营去，一下就被察觉了吧？干净利落地去天国了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搞半天，你都有安排了啊……您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呢？”
随即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我肯定会拦着您就是了。但您知道我当时多伤心吗？我都疯了。”
他的指尖用力，碾碎了一片花瓣，“我跑去炸了那个杀您的人，叫什么来着？m？我都疯到去杀他了，然后差点被反杀……真是够了。”
他把剩下的花梗和残瓣一起攥在手里，几乎揉碎，然后抬头，望着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沉默了片刻。风声填补着空白。
“您算计我。”他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更显沉重，“您对我好，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一天？您叫我变果决点，别事事都想太多，是不是……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算计我？”他顿了顿，轻声骂道：“你个大坏蛋。”
“你就看准了我会不管不顾地去给你报仇，然后被揍得连主都不认识，从而错过去救马库斯的最佳机会，或者是我在那边，就不会有别人去救。而你看准了我不想去救，是不是？你这个赌徒。”
索恩站了起来。风越来越大，卷着寒意，吹透了他单薄的衬衫。
也许他不该丢掉那件斗篷的，不过，丢了就是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看着墓碑，仿佛在与之对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组织会对马库斯下手。”
“我还去试探过，质问过，靠着您最后留给我的那封信里提到的‘交流协议’……不过什么都没问出来。”
“您藏得挺深的啊，有这种三方交流的东西，居然到最后才告诉我。所以说……您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决策？我真是不明白。”
“我真是不明白，马库斯怎么会被组织盯上？毕竟他可是大力支持‘培育’计划的得力干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在……好在，我现在懂了。原来您都安排好了。”
他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都怪您不告诉我……也都好在您没告诉我。不然，一切都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他任由风吹着，黑发凌乱，衣衫猎猎，仿佛他生来就是一株悬崖边的野草，命运早已安排他必须承受这一切风霜。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轻声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释然，“最好的安排。”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艾琳娜大人，其实我装疯子这些日子，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们以为我因为您的死彻底疯了，于是多么名正言顺——因为疯子看见不爽的东西，就会杀了那个东西。于是，我顺手干掉了不少马库斯的残党。”
他的语气轻快，“不过您早和我说，我就直接顺手全杀了啊，至于害怕被杀手盯上，只敢一点点地、偷偷地杀吗？毕竟他们的马库斯主教，可没办法在天上保护他们。现在教廷，还不是我说了算？”
他摆了摆手，像是驱散一个无聊的念头，“不过算了，反正现在……都这样了。”
他轻轻地说，带着深深的疲惫：“我让丽瑞尔去安排组织那边的事了。我累了，艾琳娜大人，我想我不得不休息一下了。”
“您放心，一切结束后，教廷会好起来的。我都安排好了。”他声音很轻。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袖口被轻轻拉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几个穿着教堂唱诗班礼服的小孩，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皮质披风，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说：“院长……您怎么把衣服丢了？这里多冷啊，您穿上吧。”
他们努力踮着脚，想把披风递给他。
索恩脸上的阴郁和疯狂消散了些，他挨个揉了揉孩子们毛茸茸的小脑袋，语气却算不上好：“你们几个小鬼头！就是拿这个当借口，跑到这里来玩的吧？不过不是说了吗，不可以到这边来，悬崖边上多危险！看我不骂死你们。”
他作势要开始长篇大论地教训，小孩们立刻吐了吐舌头。
那个带头的小男孩嚷道：“院长我们是为你好好啊啊啊——”
孩子们拉着手，被其中一个机灵的猛地一拽，立刻嬉笑着转身逃跑，小皮鞋踩在草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跑出几步还不忘三步一回头地看他。
索恩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抽了一下，突然提高声音，对着已经跑远的孩子们喊道：“你们这些调皮鬼！老实点听修女的话！别老来这里！听见没有！”
远处传来孩子们拉长了调的、变得模糊的回应：“知——道——啦——！”
声音随着风飘远，最终消失在山坡下。
索恩收回目光，低头一看，那件皮披风还被孩子们扔在原地。他嘟囔了一句：“真是的……真不让人省心。”
他看了一眼沉默的墓碑，轻声问：“您当时……是不是也这样看我们？”
他弯腰拾起披风，仔细地拍打干净上面沾着的草屑和尘土。
然后，他没有将披风披在自己身上，而是细致地将其披在了那座冰冷的墓碑上，还仔细地在前面系好，仿佛怕它被风吹走。
他沉默地站在那儿，看了墓碑好一会儿。
然后，他转身，走到悬崖的最边缘，背对着万丈深渊。
这里的视野极好，可以俯瞰整个教堂建筑群，以及更远处起伏的丘陵。
这座教堂，承载着教廷的业务，也承载着不是教廷的业务。
索恩静静地看了很久，山风鼓荡着他的衬衫。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倦怠：“建这些东西，累死了……开始时就是吃力不讨好。您要干的事……就没一件是轻松的。”
他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像是要甩掉所有重负，轻声说：
“我真的累了，艾琳娜大人。我得休息一下了。”
“还有……我很想您。真想和您再说说话，就像小时候那样。”
说完，他闭上眼睛，身体极其放松地，轻轻向后一靠。
那些早先被风吹走、在空中盘旋了许久的白百合花瓣，终于纷纷扬扬，落了地。
红的，白的，交织着，散落一地。覆盖在青青草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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