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隔间内,竹帘半卷着,将楼下叫嚷的人群喧嚣稍稍隔绝了一些。
方才那处狭小房间内的惊心动魄,与眼前这片满堂彩的浮华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楼上楼下,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胡姬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宾客之间,脚步轻盈,身影绰约,薄纱拂面。
那些达官贵人们个个春风得意,眯着眼欣赏着胡姬妖娆婀娜的身姿。
楚潇潇和李宪摇摇晃晃地返回隔间,踉跄的脚步在外人看来显然已经醉眼迷离。
而李宪微微有些醉意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路走过来,仔细观察着每一个隔间里的情形和人们喝酒时的状态。
“三楼的人没有问题,他们就是来玩的…”他靠在楚潇潇的身上,低声说道。
楚潇潇微微颔首,“看来…凶手如果在这里,也绝不会是一个身份很高的人。”
李宪点头应和,“没错,‘龟兹乐坊’中,能上到这一层的,不是某位尚书的公子,便是像我一样的闲散宗室…刚才我看了一圈,没有那种做贼心虚,亦或是不自然的反应…”
待两人回到隔间后,楚潇潇反手将隔间的帘子完全放下,确保视线与外隔绝,不会有人看到她俩的神态。
坐下后,脸上那副微醺的神色一扫而光,重新挂上了惯有的清冷面容,只不过,此刻,更加的冷若冰霜,令人胆颤。
李宪跟在她身后进来,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眉头紧锁,喉咙还因为刚才那些碳粉的烟雾而略感不适。
他快步走到矮几旁,抓起那壶尚未喝完的葡萄酒,也顾不上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西域佳酿滑过喉咙,那股萦绕不去的怪异气味和喉间的痒意才稍稍压下去些许。
他放下酒壶,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看向楚潇潇,语气沉重:“现在可以确定了,娜慕丝的死,绝非意外,更不是坊间流传的什么‘血莲索魂’,纯纯是人为,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一场谋杀…”
楚潇潇饮了一口酒,压了压方才的那一丝心悸,若非发现的及时,不然对面这位寿春王了就遭殃了,而后才缓缓开口: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有人利用舞衣夹层,在其中填入混合了硫磺、硝石的碳粉,借着舞动的摩擦生热,触发高温,进而让预先下在娜慕丝体内的‘赤砂’显色…这般手段,我还未曾在任何一部古籍中见过,当真闻所未闻。”
“何止闻所未闻,简直歹毒至极…”李宪一掌轻轻砸在矮几上,震得杯盘轻响,“杀人于无形之中,还能制造出一种诡谲恐怖的景象,混淆视听,让人们谈之色变,将罪名全部推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这幕后之人,不仅心狠手辣,心思更是缜密阴沉…”
他看向楚潇潇,眼神一沉:“潇潇,你之前验尸,确定娜慕丝是中毒身亡,毒物作用于血液,但银针未能验出‘龟兹断肠草’,如今看来,那致使她血液异常的,就是这‘赤砂’了?这‘赤砂’本身,莫非就是毒药?”
楚潇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恐怕并非如此…据古籍所载,‘赤砂’乃玉门关特有的一种矿物,其主要成分是朱砂,本身毒性微弱,若非大量服用,不足以致命,它最大的特性,便是色泽赤红,且…在某些条件下,会发生变化。”
“发生变化?”李宪追问。
“不错。”楚潇潇点头,“寻常状态下,‘赤砂’色泽暗沉,若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入液体,肉眼难辨,但若遇热,或是与其他某些草药掺在一起,其颜色便会变得鲜艳夺目,呈现出像鲜血一样的红,娜慕丝皮肤上浮现的‘血莲’,我推测,正是由于碳粉、硫磺的发热,改变了体内‘赤砂’的性状,从而随着舞动透过皮肤显现出来…”
李宪略微思索后,神情恍然:“所以,凶手是先设法让娜慕丝服下或通过其他途径吸收了大量的‘赤砂’粉末,这些粉末潜伏在她身体中,待她跳舞时,舞衣夹层内的那些碳粉经过摩擦,产生的高热促使她全身血液中的‘赤砂’瞬间显色,这才造成了‘浑身渗血’,‘皮肤现莲纹’的骇人景象…而实际上,她很可能在表演之前,身体已然因为吸收了过量‘赤砂’而变得虚弱,甚至…那瞬间的高热本身,或许就是致命一击…”
这个推测让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若真如此,娜慕丝临死前所承受的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应该是这样…”楚潇潇肯定了李宪的推测,“高热或许冲击心脉,或许引发了其他我们尚未知晓的变化,导致她迅速毙命,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两点…”
她伸出两根手指,神色凝重:“第一,凶手是如何将‘赤砂’在无声无息中进入娜慕丝体内,而且能够精准的把握其发作的时间,确保显色时能形成特定的‘血莲’图案…这绝非易事。”
还不等楚潇潇继续往下说,李宪接过话茬道:“这第二嘛…便是这舞衣夹层中的碳粉包,是谁制作,又是谁有机会将硫磺等物一并放入…乐坊之内,何人能接触到这些舞衣,并能精准地找到娜慕丝所穿的那件,所以,这个人一定对娜慕丝非常熟悉,知晓她每日的行踪。”
楚潇潇点了点头:“还有第三…动机,凶手为何要杀娜慕丝,为钱?还是为情?又为何要用如此复杂且骇人听闻的方式?难道…是另有图谋?”
李宪眉头一皱,显然楚潇潇这一连串点疑问,如同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
是啊,若为情杀,又何必采取这么繁琐的方式…若是仇杀,也没有必要制造坊间的恐慌…若两者都不是,那又会是谁?
楚潇潇同时也在思考其中的因果,忽然,她抬起头看着李宪,“王爷,您说…制造一起‘血莲索魂’的案发现场,引起长安城内的恐慌,对谁最有利?”
李宪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缓缓站起身,在狭小的隔间内踱步,眉头紧锁:“娜慕丝是龟兹人,来自西域,而这‘赤砂’也产自玉门关外…凶手又能弄到硫磺、硝石这等受到管制的物品…潇潇,你说,这背后,会不会与西域势力,甚至…与我们在凉州查到的那些,有所关联?”
他提到凉州,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凉州案牵扯出的军械走私、与突厥的勾连,至今仍有诸多谜团未解。
楚潇潇眸光一凛:“王爷是怀疑,‘血衣堂’?”
“‘血衣堂’神秘莫测,势力盘根错节,在凉州虽然我们破获了其三堂的人马,可那日在‘野狼坳’中的血袍首领,还有他口中‘血衣童子’,在那件事后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这个…不得不令人起疑啊…”
李宪停下脚步,看着她,“‘血衣堂’既然能勾结边将走私军械,在长安这天子脚下,利用乐坊布局杀人,制造混乱,也并非没有可能,何况,娜慕丝暴毙,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个…你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王爷的意思是,和洛河畔那些刻满突厥密文的骸骨一样,当时盛传是‘突厥巫师’所为,今日…”楚潇潇沉思片刻,回想起几月前洛河边骸骨的发现及当时神都坊间的传闻。
“没错…”李宪眼神一凝,“这便是我所担心的地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血衣堂’若卷土重来,这件事,只怕另有他人从中谋利…”
而楚潇潇略微沉思后,却摇了摇头:“有这种可能不假,但…王爷,若真是‘血衣堂’所为,为何要用如此复杂的方式…他们最为擅长的乃是暗杀亦或是毒杀,再或者是制造一种看起来非常合理的意外,方法有很多,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比此案中的动作更加干净利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弄出这‘血莲’显圣一般的场面?”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此举,看似制造恐慌,但同时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这桩离奇命案上,吸引了官府,吸引了你我…这同样也不符合‘血衣堂’一贯隐匿行事的作风,除非…他们此举,另有深意,或者,是在掩饰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李宪被她这一番合理的推敲问住了,怔在了原地,随即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是本王将其中蕴含的东西想的有些简单了…”
从洛阳骸骨案发以来,李宪对于楚潇潇每次的推论都十分相信,最终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楚潇潇总能推算出敌人下一步的动向,这一点,也是他对楚潇潇佩服至极的一点。
所以,当楚潇潇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后,他当即问道,“那依你之见…”
楚潇潇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投向那完全放下的竹帘,仿佛能穿透帘子,看到这乐坊歌舞升平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呢…”她冲着李宪挤了挤眉,缓缓开口,“不要先入为主地认定是某一方势力…我们回到案件本身,先想想,做下这等案件,凶手必须具备几个条件…”
她再次伸出手指,一一细数:“首先是能接触到‘赤砂’,并懂得其性状,同时还能严格把控其时机…其次这个人要能获得硫磺、硝石这一类朝廷明令禁止不允许民间买卖的东西,并懂得如何将其与碳粉混合,控制其反应程度,既要产生足够的热量触发显色,又不能立刻引燃舞衣造成着火的迹象…其三,这个人还要能够很轻松地接近娜慕丝,而且不被她怀疑,并有机会长期将‘赤砂’通过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方式送入她的体内…再有,能接触到舞衣,并有机会在里面动手脚…最后,他还得对娜慕丝的表演习惯、时机,甚至包括这里的环境都十分了解,能预估‘血莲’出现的大致时机,否则,这件事就会直接将矛头指向他…”
李宪听着,眼神越来越亮:“如此说来,凶手的范围,其实可以缩小很多…首先,他很可能就在这乐坊之内…或者,与乐坊关系极其密切。”
“对…”楚潇潇点头,“外人很难同时满足这许多条件,尤其是第三和第四条…长期对娜慕丝下药,以及在多件舞衣上做手脚而不被发现,必须是能经常出入后台,或者本就是乐坊内部的人才行。”
“乐坊内部的人…”李宪喃喃道,脑中飞快闪过几个身影,“掌柜的、乐师、其他舞姬、杂役,这些人都有可能,甚至是一些长期在这里的熟客,也是有机会能进入休息室的…”
“嗯…这些人都有可能,至于那些熟客,毕竟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暂时先不动声色,先将目标锁定在乐坊自己的内部人员中…”
楚潇潇眉头微蹙,道,“掌柜的掌管着这里的一切,有机会…乐工、舞姬朝夕相处,更容易下手…杂役负责整理衣物器具,也有机会接触到舞衣…”
“但他们的动机呢?”不等楚潇潇说完,李宪直接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乐坊中人,为何要杀娜慕丝?情杀?仇杀?还是…娜慕丝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这就是我们需要查明的了。”楚潇潇站起身,走到栏杆旁,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向楼下依旧歌舞升平的舞台,“娜慕丝的人际往来,她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与人结怨,或者,她是否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这些,都需要我们一点点去挖出来。”
李宪也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着一丝懊恼:“可惜,方才在下面,光顾着看那些衣服,也没仔细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未必没有。”楚潇潇忽然道。
李宪一愣:“什么意思?”
楚潇潇转过头看他,眼神清亮:“王爷,你还记得,我们离开那杂物间时,除了那几件舞衣,角落里是否还堆着些别的东西?”
李宪闻言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好像…有一些表演用的道具,鼓、彩帛、飘带…哦,对了,还有几捆干草,看着像是…骆驼刺?”
“骆驼刺?”楚潇潇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西域沙漠中常见的植物。
“对,就是骆驼刺…”李宪肯定道,“那种草杆坚硬,带着小刺,西域商队常用它来引火或者喂养骆驼…乐坊里放着这个,可能是表演时做背景,或者…嗯?等等…”
他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瞳孔微微收缩。
楚潇潇看着他,不禁有些疑惑:“王爷想到了什么?”
李宪一把抓住楚潇潇的手臂,语气急促:“潇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凉州查案时,那个胡商骨咄禄招供时说过,他们往洛阳运送的,除了赤砂,还有一种东西…”
楚潇潇经他提醒,脑中也是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骆驼刺花粉…”
“对,就是骆驼刺花粉…”李宪眼中厉色一闪,“骨咄禄说,那花粉本身无毒,但若与某种东西混合,便能产生极强的致幻之效,当时我们推测,可能与‘龟兹断肠草’有关,但如今看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楚潇潇声音一沉:“难道…这骆驼刺花粉,与‘赤砂’之间,也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那,杂物间里出现的骆驼刺,是巧合,还是…”
没有头绪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特殊的关系串联在了一起。
凉州走私案中意外发现的赤砂和骆驼刺花粉…长安乐坊中离奇死亡的胡姬,体内潜伏的赤砂,以及可能与之相关的骆驼刺…还有那杀人于无形的舞衣上填塞的碳粉…
这一切,其中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联系?
背后指使这一切的又会是谁?
隔间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凝重。
李宪松开抓着楚潇潇的手,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如果…如果骆驼刺花粉也与娜慕丝的死有关,那这背后的牵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弄不好,又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听着李宪最后拖长的声调,楚潇潇沉默着,目光再次看向楼下。
那些翩跹起舞的胡姬,那些沉醉在声色中的宾客,此刻在她眼中,似乎都有摆脱不了的嫌疑…
这座看似繁华喧嚣的“龟兹乐坊”,如同一张布满杀机的蛛网,在向长安城各处蔓延着,而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网中。
“王爷…”她赫然转森,看着李宪,低声道,“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会一会那位乐坊掌柜了…还有…那些与娜慕丝一同表演的舞姬…”
李宪点头,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轻浮,只剩下属于寿春王的沉稳:“好,本王陪你走这一遭,不过…我们不能直接去问,得想个办法,既不打草惊蛇,又能套出我们想要的话…”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乐坊的‘规矩’,或者娜慕丝生前的一些‘特殊待遇’入手?”
楚潇潇看向他,明白他已经有了主意。“王爷请讲…”
窗外的喧嚣依旧,隔间内的两人,却已开始布局,准备在这迷局之中,撕开第一道裂口。
而他们都知道,这第一步,必须走得极其小心,因为对手,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狡猾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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