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大内。
新皇赵禛负手立于御书房那扇面向庭院的巨大窗前，窗外花木扶疏，春意正浓，但他的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层驱不散的阴翳。登基已有一段时日，想象中的乾坤独断、号令天下并未带来预期的快意，反而有种陷入无形泥沼的滞涩感。朝堂之上，看似威权日重，但以首辅杨廷和为首的一些清流老臣，对他打压通衢天下、设立海事衙门等举措颇有微词，虽未明面抗旨，但那绵里藏针的劝谏和意味深长的沉默，都让他如鲠在喉。
而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那个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的林一。三司会审进展缓慢，那些所谓的贪墨、私藏军械的证据，经不起真正的推敲，若非他暗中施压，恐怕早已被那些迂腐的司法官找出破绽。他知道，朝野上下，并非无人看出此案的蹊跷，只是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多言罢了。
林一必须死。不仅仅是因为他富可敌国，掌握了“铁牛”这等利器，更因为一种源自直觉的、难以言说的威胁感。这个人，看似只是个成功的商贾，但其人脉、其影响力、尤其是他那份面对皇权打压时异乎寻常的沉稳，都让赵禛感到不安。他绝不容许有任何超出掌控的力量存在，尤其这股力量还与那个神秘莫测、让他既倚重又忌惮的玄冥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陛下，”贴身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报，“内务府呈报，先帝爷潜邸时居住的撷芳殿近日需进行大规模修缮，库中一些旧物需要清理，其中有些……似是先帝遗物，奴才等不敢擅专，请陛下示下。”
撷芳殿？那是父皇登基前住了十几年的旧居，登基后也时常回去小坐，保留了许多旧物。赵禛登基后，忙于巩固权位，尚未顾得上仔细清理那里。
“朕知道了，下去吧。”赵禛挥退内侍，心中微动。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去那个承载了父皇太多过往的地方看一看。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一些……能够帮助他更清晰地把握当下局面的东西？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了两个绝对心腹的内侍，悄然来到了略显僻静的撷芳殿。这里虽有人日常打扫，但陈设依旧保持着父皇离世前的模样，带着一种时光停滞的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旧木器和书卷的陈旧气息。
赵禛信步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家具、摆件，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情感。父皇在位后期，沉迷丹药，追求长生，朝政渐弛，却也给他这个太子留下了不少隐患。他对父皇有敬，有怨，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失望。
他走到书房区域，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父皇晚年虽昏聩，但早年也是博览群书之人。赵禛无意识地抽出一本书，又放回去，手指忽然在书架侧面一处不起眼的、雕刻着蟠龙纹样的装饰板上，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
那凸起与周围的木质几乎融为一体，若非他指尖敏感，几乎无法察觉。他心中一动，想起小时候似乎见过父皇在某个特定角度按压过这里？那记忆太过久远模糊。
他犹豫了一下，屏退左右，回忆着那模糊的印象，尝试着用特定的力道和顺序，按压那个凸起及周围几个点。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那块装饰板竟然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暗格。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个扁平的、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物体。
赵禛的心跳莫名加速。他小心地将那物体取出，解开锦缎，里面是一个制作极其精美的金丝楠木扁盒，盒盖上雕刻着五爪金龙，象征着此物乃皇家专属。
会是什么？父皇的私密笔记？还是什么……？
他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没有珍宝，只有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书。帛书的质地非同一般，边缘以金线织就云纹，展开后，上面是以朱砂书写的、他无比熟悉的、属于先帝的笔迹！
这并非普通的诏书，而是……血诏？！（注：此处“血诏”并非真用血书写，而是指以朱砂书写、规格极高、内容极其重要的密旨。）
赵禛的目光迅速扫过帛书上的内容，越看，脸色越是铁青，到最后，已是浑身冰凉，握着帛书的手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帛书上的字迹殷红如血，刺痛了他的眼睛：
“……朕承天命，御极数十载，然晚年昏聩，笃信方术，致有妖人玄师（即今玄冥阁主）乱政，此朕之过也。然有一事，萦绕心头，不得不密嘱后人……”
“……朕之妃嫔婉氏，温良贤淑，然其入宫前，曾与‘天外客’墨姓男子有旧，并孕有一子。此事虽涉宫闱丑闻，然稚子无辜，且此子身负两家之血，或关乎国运兴衰，玄冥之秘。朕知其存在，感念婉妃，亦忌惮玄师，故未声张，默许其流落民间，由忠仆抚养，化名林一……”
看到“林一”两个字，赵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林一！竟然是婉妃的儿子？！
“……若此子安分守己，可保其富贵，使其终老。然，若其显露出过人才能，或与玄冥阁再生纠葛，后人当慎用之，亦需慎防之！其血脉特殊，身系墨氏传承与玄冥所欲图谋之关键，用之得当，或可制衡玄冥，澄清玉宇；若失控，则恐引发滔天大祸，动摇国本……”
“……此帛书所载，乃绝密之事，关乎皇室体面与前朝旧案，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后人需权衡利弊，谨慎处置。切记，切记！另，玄冥阁所寻‘黑佩信物’，似与墨氏有关，亦需留意……”
帛书的最后，是父皇的私印和落款日期，是在其驾崩前不到半年。
赵禛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书架上，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
真相竟是如此！林一根本不是普通的商贾，他是婉妃的私生子，是身负“天外客”血脉的孽种！父皇不仅知道他的存在，甚至还暗中默许，留下了这样一道充满矛盾、既要求“慎防”又暗示“或可制衡”的密旨！
难怪！难怪林一能如此迅速地崛起！难怪先帝在位时，对通衢天下多有维护！难怪玄冥阁那个老怪物，会对林一如此“上心”！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恐惧与杀意！
林一必须死！必须立刻死！
之前要杀他，是因为他富可敌国，威胁皇权。现在，更要杀他，因为他这该死的、足以撼动自己皇位合法性的身世！若此事公之于众，那些本就对打压商贾不满的清流，那些可能还念着婉妃旧情的勋贵，甚至那些被玄冥阁压迫的势力，会如何反应？他们会不会借此生事，质疑自己的正统性？会不会将林一推出来，作为一个对抗自己的旗帜？
还有玄冥阁！阁主那个老怪物，定然早就知道林一的身世！他推动自己打压林一，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技术和商业利益，更是为了彻底清除墨先生留下的血脉和影响，完成他几十年前未尽的清洗！自己差点就成了他手中的刀！
但此刻，赵禛顾不上去深究玄冥阁的意图。林一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皇位最直接的威胁！那道密旨，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
他猛地将帛书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芒。他迅速将金盒恢复原状，塞回暗格，关闭机关，仿佛从未打开过。
“来人！”他朝着殿外厉声喝道。
心腹内侍应声而入。
赵禛面沉如水，声音如同淬了冰：“传朕密旨给刑部大牢，林一……身负重罪，恐有同党劫狱或其自寻短见。着他们即日起，严加看管，确保其安然无恙地等待最终审判！若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严加看管”，“安然无恙”。心腹内侍跟随赵禛多年，瞬间明白了这密旨背后真正的、充满血腥味的含义——那是要林一立刻、悄无声息地死在牢里，制造出“病毙”或“自尽”的假象！
“奴才遵旨！”内侍心头一凛，不敢多问，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御书房内，赵禛独自一人，望着窗外依旧明媚的春光，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他除掉了林一，似乎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但不知为何，一种更深的不安，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父皇密旨中提及的“玄冥之秘”、“黑佩信物”、“制衡玄冥”……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除掉了一个林一，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更加可怕的玄冥阁，又该如何应对？
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而林一的死，或许仅仅是揭开了灾难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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