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市政府招待所三楼会议室,烟雾缭绕。
周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左臂缠着绷带,白色纱布边缘渗出些微暗红。他面前的搪瓷缸里,茶叶沉在底,热水续了三次,已经没了味道。桌上摊着三份文件,分别是林州矿业安全现状报告、工人工资拖欠清单和环保数据比对表,纸张边缘被手指捻得起了毛边。
“周副市长,省纪委的车刚下高速。”秘书小陈轻手轻脚走进来,递过一份签收单,“这是您要的矿难家属走访记录,都按手印了。”
周正接过文件,指尖划过“王建军”三个字。这位矿工在三个月前的塌方里断了腿,赔偿款至今没到账,昨天去矿上理论,被保安推倒在台阶上。他翻开纸页,指腹触到家属按的红手印,边缘晕开些不规则的印记,像是没擦干净的血。
“让司机备车,去高速口接。”周正起身时,左臂牵扯着疼,他皱了下眉,把文件塞进公文包,“告诉李书记,我先去迎一下,他随后到就行。”
小陈应着要走,又被周正叫住。
“把招待所那箱封存的汾酒搬上车。”周正补充道,“不是给人的,是证物。”
那箱酒是前几天矿老板张茂才塞进来的,里面每瓶酒的包装盒里都夹着银行卡。周正当时让小陈贴了封条,放在储藏室,钥匙由两人分别保管。
车刚驶出招待所,周正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秦筝”两个字,他接起来,听见那边有风吹过的声音,像是在户外。
“在哪?”秦筝的声音带着点杂音,背景里隐约有军号声。
“去接省纪委的人。”周正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边墙面上“安全生产”的标语被雨水泡得褪了色,“你那边完事了?”
“刚交完任务。”秦筝顿了顿,“林州的事,我托人查了下张茂才的底。他在邻省有个贸易公司,名义上做建材,实际在倒腾矿渣。上个月有批货被扣了,现在想找关系捞出来。”
周正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矿渣里含有稀有金属,私自倒卖是重罪。这比单纯的安全生产事故严重得多。
“证据有吗?”
“我让人把截获的货运单发你邮箱了,加密的。”秦筝的声音沉了些,“张茂才背后有个姓刘的,是省政协的,以前管过矿业。你递上去的报告里,最好别直接提,让纪委自己查。”
周正“嗯”了一声,看见远处高速口的牌坊。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下周调令下来,去济南军区报到。”秦筝那边传来脚步声,“路过林州时,可能能停两个小时。”
车缓缓停下,前面三辆黑色轿车正驶出高速口。周正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推门下了车。省纪委副书记赵伟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两鬓有点白,穿件灰色夹克,看见周正就伸出手。
“周副市长,久等了。”赵伟的手很有力,握上去能感觉到掌心的茧子,“陆书记特意交代,让我们来听你详细说说。”
周正侧身让他们上车,指着后面的车:“李书记马上到,我们先去矿上看看?张茂才那边,估计已经得到信了。”
赵伟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拍了拍周正的胳膊,碰到绷带时顿了下,“受伤了?”
“小伤。”周正拉开后车门,“昨天去井下看,被掉下来的石块蹭了下。”
这话半真半假。昨天确实去了井下,但石块是有人故意推下来的,幸好几名矿工拉了他一把。他没说实情,是怕影响调查节奏。
车队往矿区走时,周正给秦筝回了条信息:“下周我去济南送你。”
秦筝很快回复:“不用,我直接去报到。”后面跟了个笑脸的表情,这在以前很少见。
周正盯着屏幕笑了笑,收起手机时,看见赵伟正看着他。
“周副市长年轻有为啊。”赵伟递过一瓶矿泉水,“陆书记在省委常委会上提过你,说你在办公厅时,一份经济分析报告帮了大忙。”
周正接过来,没拧开。
“是陆书记指导得好。”他说得诚恳,“这次林州的事,确实复杂。张茂才的矿,安全设备基本是摆设,工人三个月没发工资,还在偷偷开采禁采区。”
赵伟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翻着。
“我们收到举报,说三个月前的塌方,实际死了五个人,不是上报的两个。”他抬眼看周正,“你走访的家属里,有提到这个吗?”
周正想起王建军的妻子说的话,当时她抱着孩子,说“隔壁床老李的男人也没出来”。他把这事说了,赵伟让旁边的干事记下来,特意标了个五角星。
到矿区时,张茂才已经在门口等着,穿件黑色皮衣,头发梳得锃亮,看见车队就小跑过来,想跟赵伟握手,被干事拦住了。
“赵书记,周副市长,里面请。”张茂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往周正的胳膊上瞟,“听说周副市长受伤了?都是我管理不善,我给您赔罪。”
周正没理他,对赵伟说:“先去调度室,看看监控。”
调度室里一股烟味,几个监控屏幕都是黑的。负责人说线路坏了,赵伟没说话,让干事把负责人带去问话。周正走到墙角,那里有个不起眼的旧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井下的画面,显然是备用系统。
“张总,这是什么?”周正指着屏幕,上面能看到矿工没戴安全帽,在违规作业。
张茂才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赵伟走过来,让干事把监控录像拷贝下来,然后对张茂才说:“去你办公室坐坐吧。”
张茂才的办公室很豪华,墙上挂着和几个领导的合影,其中一个正是秦筝提到的刘姓政协委员。周正注意到,照片里刘委员的手搭在张茂才肩上,姿态很亲密。
赵伟没看照片,直接坐在沙发上,让张茂才把近三年的安全生产记录拿出来。张茂才刚要去拿,周正突然开口。
“张总,前几天你送的酒,我们查了。”周正看着他,“每张卡里有二十万,一共五十张。这个数目,够判十年了。”
张茂才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赵伟示意干事把他控制住,然后对周正说:“你安排下,下午我们去看守所提审那几个受伤的矿工。”
出来时,周正的手机响了,是父亲周秉国的秘书打来的。
“周市长,老爷子让我问下林州的事进展。”秘书的声音很稳,“他说,按规矩来,别顾虑其他。”
周正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刘委员和父亲是老同事,当年一起在基层待过。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这层关系破例。
“告诉老爷子,都按程序走。”周正说,“有新进展,我直接向他汇报。”
挂了电话,秦筝发来条信息:“刘委员的儿子在国外留学,账户里有笔钱,来源不明。我把银行流水发你了。”
周正点开附件,看见一串数字,最后一笔是上个月的,正好和张茂才贸易公司被扣的货值对上。他把手机递给赵伟,赵伟看了,让干事立刻联系省银监局。
“周副市长,你这信息渠道挺广啊。”赵伟笑着说,眼里带着欣赏。
周正没解释,只是说:“都是工作需要。”
下午去看守所的路上,周正接到李书记的电话,说刘委员来了林州,正在市政府等着,想和省纪委的同志见个面。
“让他等着。”赵伟在旁边听见了,接过电话,“我是赵伟,刘委员要是没事,可以先回省里。等我们查完了,自然会向省政协通报。”
挂了电话,赵伟对周正说:“这关,你得挺住。刘委员在省里人脉广,怕是会给你使绊子。”
周正看着窗外,矿区的烟囱正在冒烟,黑灰色的烟柱在蓝天下格外刺眼。
“我来林州,不是来交朋友的。”他说,“是来解决问题的。”
提审室里,王建军坐在轮椅上,看见周正就想站起来,被拦住了。他说塌方那天,确实有五个人没出来,矿上给了每家二十万封口费,他因为腿断了,钱不够,才敢说出去。
“张茂才说,他上面有人,告到哪都没用。”王建军的声音带着哭腔,“周副市长,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周正把纸巾递给他,没说话。旁边的干事在记录,赵伟看着王建军,问他有没有看到矿上往外运矿渣。
“有!”王建军激动起来,“每个月都有半夜运的,用帆布盖着,看着挺沉。有次我偷偷掀开看,是黑色的,亮晶晶的。”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赵伟让干事把材料整理好,连夜发回省里,他则留在林州,准备第二天去邻省查张茂才的贸易公司。
“周副市长,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去?”赵伟问。
“我得留下处理后续。”周正看着远处的矿区,灯火零星,“工人的工资得发,停产的矿得封存,还有那些家属,得安排好。”
赵伟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陆书记没看错人。等这事了了,你回省里,我请你喝酒。”
送赵伟回招待所后,周正没回去,而是让司机往矿区开。他想再去看看,那些在黑暗里作业的矿工,是不是真的能等来光明。
车到矿区门口,周正下车,看见秦筝站在路灯下,穿着军装,肩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着光。
“你怎么来了?”周正走过去,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硝烟味。
“顺路。”秦筝从包里拿出个文件袋,“张茂才贸易公司的报关单,我让人撬开他办公室保险柜拿的。”
周正接过,里面的单子上写着“建筑废料”,但重量明显不对。他抬头,看见秦筝的额角有块擦伤,像是刚打架了。
“怎么弄的?”他伸手想碰,又收了回来。
“拿文件的时候,跟保安打了一架。”秦筝笑了笑,“没事,他们不经打。”
周正把文件袋放进包里,突然想起什么,从车里拿出件外套递给她。
“晚上冷。”他说。
秦筝接过来,没穿,搭在胳膊上。两人站在路灯下,没说话,远处传来矿车驶过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大地在喘气。
“下周去济南,我送你。”周正说,语气比白天肯定。
秦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林州的事,结束后,你回省里?”她问。
“可能吧。”周正望着矿区深处,“陆书记的意思,是让我回办公厅。”
秦筝“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递给周正,是枚子弹壳,磨得很光滑。
“任务纪念品。”她说,“保平安。”
周正接过来,放在手心,凉丝丝的。他握紧,感觉那点凉意顺着掌心,慢慢传到心里。
“回去吧。”他说,“路上小心。”
秦筝转身,走进黑暗里,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了。周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上车。
车里,他把子弹壳放进公文包,和那些文件放在一起。然后拿出手机,给陆青云的秘书发了条信息:“林州初步查明,涉及矿渣走私,牵扯省政协刘委员。相关证据已由省纪委封存。”
很快收到回复:“陆书记知道了。你在林州多待几天,处理好后续。回来后,到省委来一趟。”
周正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掠过的黑暗,感觉左臂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开始,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身后有组织,身边有可以信任的人。
车往招待所开,远处的矿区灯火依旧,但周正觉得,那黑暗里,似乎已经有了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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