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郝胜利回去的时候，屋里只剩下红梅和红英，两个人正踩在椅子上，趴在办公桌上，小脑袋几乎凑到一起，窸窸窣窣地写着什么。
桌上一本抬头写着《九号信箱革委会》的信纸，摊在办公桌上，小红英正在奋笔疾书，而红梅则在一旁念叨着：“那些借给我们煤棚子的家属怎么办？他们没地方养小鸡了，总不能在养家里吧。”
郝胜利走过来，探头看了眼，插口道：“笨丫头，你忘了我们有养殖场了，儿童团集体养，下蛋了按照下蛋时间一只鸡一天给一个鸡蛋，一个星期给35个鸡蛋，别人家分三只自己养，他们家分五只儿童团养，他们等着拿鸡蛋就行，算是场地费，这些日子没少折腾人家，蜂窝煤都得两家挤一个棚子。”
红梅在椅子上跳了跳，高兴道：“对呀！这样分才公平，谁也没话说。”
她立刻凑到红英的耳边：“快，把这条加上‘提供孵化场地贡献的家属，给予特别奖励’……”
小红英‘嗯’了一声，下笔唰唰的记录下来。
这时红梅转过身，看着比他矮半截的郝胜利，一点没客气，伸手屈指，在他头顶就敲了一下：“老实交代，爷爷找你什么事？”
郝胜利揉着头顶，想了下道：“没什么事，他让我找供应科陈大为多要点帆布，我设计的那个大背包他看着不错，准备给经常出差的叔叔阿姨都发一个。”
有些事情，必须埋在心底的最深处。
那些求救信上的字句，那条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暗线’……这些太过危险的东西，他一个人扛就行了。
红梅狐疑地眯着眼睛，像一只审视猎物的小狐狸：“就这，拿个帆布用得着神神秘秘地大晚上叫你去？”
郝胜利嘿嘿一笑道：“毕竟用公家东西给个人发，难道还敢喊啊！”
跟着他笑着道：“你们快点吧，都几点了，我去里屋问问奶奶，大姑找的帮忙给我们做小背包的人选找好了没，什么时候能开工，我这还等着战斗马甲用呐！”
说完他转身就往里屋走。
他骗了他们。
有些事情，他不想让这些眼里只有小鸡，小鸭，鸡蛋鸭蛋和‘金箍棒’的小伙伴们参与进来。
实在是他接下来干的事情，就是在走钢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这是1970年，不是1980年，不是1990年，那个宽容的莽荒时代。
这是一个口号喊得震天响，却可能因为一句话，一张纸就让人万劫不复的的时代。
他不怕，他身上有‘金身塑体’的光环。
真捅破天，没准一个电话，他就没事了，他就能被轻轻放下。
但她们不行。
他们太普通，他们的父母经不起任何风浪，任何一点牵连，都可能将这些充满欢笑的家庭拖入无底深渊。
他推开里屋的房门，奶奶正坐在床上纳着鞋底，看着老儿子。
他小叔郝玉强正在爷爷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写作业。
郝胜利一眼就发现，家里墙角那台‘蜜蜂’牌缝纫机的位置已经空了。
看来奶奶是把它贡献出去了，应该搬去儿童团活动室的旁边办公室里，准备给大姑找来的帮手做‘战斗马甲’和小背包用了。
“奶奶，我大姑找的人手，找好了没，什么时候能开工？”郝胜利凑过去，挨着奶奶坐下，顺手拿起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装模作样地看着。
奶奶抬起眼皮，慈爱地看了大孙子一眼，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轻轻蹭了蹭，继续扎进厚厚的鞋底里：“找好了，明天就能来。都是家属院里手最巧，嘴最严的几个婶子。你大姑交代了，补助就从你们儿童团的‘公账’里走，按件计，不叫别人说出闲话。”
“哎，那太好了。”郝胜利随口应道。
随即他微微皱着眉头，急切道：“奶奶，您跟那几个婶子说一下，战斗马甲最好快点，晚上加班吧，加班补助我们提高一点，急用。”
胡代表他们的新武器训练明天就开始，战斗马甲估计要拖后几天才能发下去。最好五天内能赶出来，这样那些参加特训的民兵才有充足的时间熟悉这个新装备。
奶奶抬眼看了一眼大孙子，点了点头：“成，我明天一早跟她们说，多拿补助，婶子们肯定乐意赶工。”
这时竖着耳朵，心思根本不在作业上的小叔插话道：“胜利，你上次说的这次考试，各班级前三名奖励什么时候发啊！后天就公布考试成绩了。”
郝胜利一摊手无奈道：“本来想先把奖励的背包做出来，现在不行了，战斗马甲优先，而且你们的背包还需要找鞋匠帮忙钉扣子，很麻烦。”
郝玉强回过头看着自己这个大侄子惊奇道：“什么背包啊！竟然找鞋匠钉扣子。”
郝胜利一脸嫌弃地瞅着他道：“你们的背包是军用级别，军用懂不懂，那些扣子要能快速开关的，是那种把背包盖一扣上，接着一扭就能锁死，一扭就能打开的金属扣子，那一个扣子的成本就四毛，一个背包，十个，只是扣子就四块钱。”
“四块钱？”郝玉强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他眼睛瞪得溜圆：“这么，这么贵，就那几个小铁疙瘩，这谁用的起。”
郝胜利白了他一眼，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解释道：“普通背包用带子系一下就行，这是战斗背包，是给出重要战斗任务的特等战斗人员准备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快速收纳物品，还要非常牢靠，不然连续摸爬滚打的时候，背包散了，东西掉一地，那不成笑话了。”
奶奶在一旁听着，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咂咂嘴：“哎呦，是贵，是贵，不过这听起来还真要这么贵。”
郝胜利接话，对奶奶说道：“奶奶，订扣子这个活，缝纫机不行，需要找手艺好的鞋匠或者皮匠，用冲子冲孔，拿小锤子将特制的底座一点点把金属扣铆结实。您明天跟大姑说一声，顺便问问，家属区里谁愿意干，冲子和金属扣我们提供。实在不行让钳工干也行，孙爷爷他们太忙了，没空。”
“行，我记下了。”奶奶应承道，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认识的人里谁有这手艺。
郝玉强还在那儿心疼那四块钱，嘟囔着：“四块钱……都能买多少‘金箍棒’了……”
郝胜利瞅着小叔那心疼的样子，鄙视道：“瞧瞧您那点出息，这次考试考第几啊！前三，就能背着纯军用的背包出去显摆，我可告诉您啊！就两批，这批和下批考试前三是军用的，以后民用版，用带子系吧。”
小叔这次是真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几步站在他跟前，追问道：“胜利，就两批，以后是民用版？”
郝胜利点了点头：“一个军用特种战斗背包成本将近二十块，你以为我们儿童团是聚宝盆啊！”
“多少？二十块？比一个徒工一个月的工资还高。”小叔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实在是他想不出这东西价格怎么这么高。
郝胜利撇撇嘴道：“军用，懂不懂，所有都是最高级别，边缝都要扎四道，肩带里面衬着人造海绵，背重东西不会勒得生疼，你知道那点人造海绵，陈伯伯求了多少人，才搞到那么一点点吗？这还只是材料钱，没有算人工费。”
郝玉强傻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才几毛，大姐第一年上班，一个月才18.5，二十块，比大姐一个月工资都高。
奶奶也听得直吸凉气，放下鞋底，拿起那个纳了一半的鞋底掂量了一下，摇着头感叹道：“哎哟哟，这哪是背个包啊！这简直是背着一身‘的确良’在身上。”
郝胜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让这些已经放羊多少年的学生们，为了这个背包拼命学习。
他看着被价格震慑住的小叔，激励道：“所以啊！小叔，好好学习，考进前三，这价值二十块的背包就是您的了。背着它，出了咱们厂，全中国那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走到那里，谁都只有眼馋的份，买都没地方买去。”
这句话彻底将郝玉强击败，他咬着嘴唇呢喃道：“不行了，不行了，就一次机会，一次机会，做题，我这就做题。”
他转身走到办公桌，拉开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抓起‘英雄’钢笔，全身心投入到与数学题的战斗中，那背影都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样子。
奶奶看着小儿子难得一见的学习状态，脸上笑开了花，在看看郝胜利，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不管这背包多贵重，能让孩子这么主动学习，在她看来就值了。
郝胜利看了看小叔，转头对奶奶道：“奶奶，我出去看看红梅她们。”
“赶紧看看，哎呦，都八点了，你赶紧送她们回家。”奶奶抬头看了眼挂钟，叮嘱道。
郝胜利应奶奶一声，转身回到外屋。
红梅和红英已经差不多整理好了代养协议的草案，两个小丫头正头碰头地检查最后几条。
眼睛余光扫到郝胜利出来，红梅立刻扬起下巴，得意道：“喏，差不多了，就等你最后审查一遍了。”
郝胜利走过去接过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嗯，写的很好，咦，红英的字也越来越漂亮了。”
小红英被夸的高兴道：“嘻嘻，天天写就写的漂亮了。”
红梅却没那么好糊弄，她凑近郝胜利压低声音：“喂，老实交代，你刚才进去这么久，真的只是问背包的事？怎么感觉你从肖爷爷家回来，就有点怪怪的。”
郝胜利心里一紧，但脸上挂着笑容，推了她一把：“净瞎说，这些天都要忙晕了，赶紧送你们回家，再晚你妈该拿着扫帚找我了。”
说完他晃了晃手里的信纸：“送你们回去，我回来还要细看一遍，别漏了什么，还要画图纸，哎！还要编写农机使用指南，怎么这么多事？”
说完他装出苦恼的样子，挠了挠头。
红梅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呸，你妈才拿扫帚抽你呢，一会早点睡觉。”
说完她跳下椅子，拍拍手道：“走了，红英，让他自己收拾。”
接着拉着小红英，扶着她跳下椅子，两人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去，郝胜利连忙跟上，嘴里念叨着：“等等我啊！你们不怕老鼠啊！”。
红梅转身瞪着他道：“臭胜利，你坏死了，外面现在哪有老鼠，竟吓唬咱俩，走，不理他，坏死了。”
他看着前面两个小丫头手拉手，羊角辫一翘一翘的背影，心里那个绷紧的心弦，不由地一松。
就是这样，她们就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
夜色像一块黑幕笼罩在大地之上，清冷的月光和昏黄色的路灯，两种光交织更替，在他脚下拉出变换不定的身影，一如他此刻阴暗交织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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