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快一天的郝胜利，在带动膨化机的单缸柴油机单调的“砰砰”声中，被供应科的新人小冯姐姐揪着耳朵，暂时离开了依旧热闹的兑换现场。
下午，新招的十五个临时工在刘师傅徒弟的带领下，支起了膨化零食兑换点。
二比一的兑换比例，加上长棍五分、短棍一分的零售价，让这个小摊在露天电影放映点一摆开，就陷入了持续的忙碌。
长长的队伍，嘈杂的人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谷物膨化后的焦香，构成了厂区一角独特的风景。
而真正的风波，早在中午就已掀起。
那张关于儿童团新增“三十人青年技术训练班”的大告示，堂而皇之地覆盖在上午才贴出的招临时工布告上。
告示角落那枚小小的“九号信箱儿童团”红色公章，像一面宣战的旗帜，插进了厂里的公告栏。
明眼人稍一琢磨，就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下午一上班，供应科的办公室就被人潮彻底淹没。
焦急的家属们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三分钟，仅仅三分钟，三十个名额便被一抢而空。
没挤进去的二十多家属于在门外直跳脚，脸上写满不甘与焦虑。
没进名单的小青年们也一个个蔫头耷脑，眼中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现实瞬间浇灭。
王副科长一看这阵势，赶紧把招满的详细名单朝外一贴，领着供应科全体人员，大门一锁。
跑了。
至于鬼精的陈大为科长，更是在参加完外协零件会议后，陪着一众厂长书记从厂部出来，一眼瞥见那张新训练班告示，脸色“唰”地一白，心里暗骂：“小兔崽子这不是惹祸吗？知青办知道了能不打上门来……”
他跟那些书记厂长在食堂小单间吃了顿不算简单的便饭后，连家都没敢回，一拐弯就躲到郝胜利他们的新库房图清净去了。
结果，供应科全体人员，竟不约而同地在这儿聚齐了。
陈大为手指虚点着王副科长，气不打一处来：“老王啊老王！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倒是溜得快，把我供应科的大门一锁，自个儿清净了？你这是把手榴弹往我裤裆里塞啊！”
王副科长一脸苦相，摊手解释：“科长，您没见那阵势，跟要吃人似的。我不锁门跑，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家属们拆零碎喽。名单都定了，留在那除了吵架还能干什么？”
“那你也不能把全科室都拉到这儿来‘避难’啊！”陈大为环视一圈挤在库房里，神色各异的属下，哭笑不得：“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咱供应科集体罢工躲猫猫吗？厂办一个电话打过来找不到人，这像什么话。”
王副科长苦笑道：“那您说怎么办？那阵势谁扛得住。要不您老人家发扬一下风格，回科里坐镇，我们留在这儿帮老张，老刘他们忙。毕竟这一半地盘，怎么也算咱们供应科的吧。”
他斜了陈大为一眼，踱着方步走到张会计跟前，笑道：“哈哈，老张啊！看看我多关心你们工作，把整个科室的人都拉来帮忙了。有什么活儿赶紧安排。”
他转回头，对散在四周的供应科人员喊道：“都别闲着，快看看能干什么，收拾卫生还不会吗？动起来！”说完，还朝陈大为挑了挑眉。
王副科长这一手“反客为主”，不仅把皮球踢了回去，还顺带将了陈大为一军。
库房里供应科的人闻言，虽然心里多半在嘀咕，面上还是动了起来。
有的拿起扫帚装模作样扫地，有的帮忙整理墙角堆放的杂物。
一时间，整个库房区热闹起来，吵吵嚷嚷，好不欢乐。
陈大为被王副科长这无赖行径气得直瞪眼，指着他“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下文。
他算是看明白了，老王这家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绑在这条船上。
要躲一起躲，要扛一起扛。
最后，陈大为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他转身走到李出纳跟前，笑着道：“老李，领我参观参观，看看你们这地盘是怎么规划的。”
不一会儿，刘师傅的两个小徒弟过来领人去膨化机摊子帮忙。
陈大为和王副科长见新人都走了，也不装了，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捧着大搪瓷缸子，叼着烟，喝着茶水，看大家忙碌。
临下班的时候，就在他俩以为今天总算躲过去的时候。
库房门口一暗，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
来人穿着中山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干部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正是厂办主任，老孔。
库房里的“忙碌”景象瞬间定格。
所有假装干活的人都僵住了，扫帚停在半空，铁锹攥在手里忘了动，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又惊慌地瞟向两位科长。
陈大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真找上门了！”
他脸上迅速堆起笑容，起身迎了上去：“哎哟，老孔。您怎么找到这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儿乱，您多包涵。”
王副科长也是头皮一麻，赶紧凑过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孔主任，我们……我们这是下来现场办公，顺便……搞搞卫生。新地方，关系到厂里的副食品供应，环境得弄像样点。”
孔主任目光在库房里扫了一圈，掠过那些神色慌张的科员们，最后落在陈大为和王副科长脸上，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看向王副科长：“老王，下午供应科办公室怎么回事？厂部好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没人接。”
王副科长冷汗都快下来了，摇头叹气道：“孔主任，您是不知道，那家属们……太热情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怕影响厂里正常秩序，这才……这才暂时战略转移一下。”
“战略转移？”孔主任重复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让王副科长心里直打鼓。
他咂咂嘴，接着说：“啧啧，战略转移……你们是转移了，人家知青办找上门理论，结果铁将军把门。这叫战略转移？现在说说怎么办吧！”
他语气转厉：“你俩可真行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事情不解决，你们供应科就不办公了？胡闹。”
孔主任这话不轻不重，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陈大为和王副科长脸上，火辣辣的。
库房里其他竖着耳朵听的科员更是大气不敢出，连装模作样打扫的动作都彻底停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是透明人。
陈大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知道老孔说到点子上了。
躲，终究不是办法。
他赶紧把手里半截烟摁灭在旧桌面上，站起身，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讨好笑容道：“老孔，孔主任，您批评得对。是我们欠考虑，光想着避风头，没考虑到影响，更没想到把矛盾激化了，给厂领导添麻烦了。”
王副科长也赶紧跟上，苦着脸道：“是啊孔主任，我们也是被下午那阵势吓到了，脑子一热就……欠妥，确实欠妥。”
孔主任看着他俩认错态度良好，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严肃：“光认错有什么用？知青办那边火冒三丈，说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变相招工，破坏政策。话很难听。书记让我过来，就是问问你们，这事打算怎么收场？那三十个名额，你们还真敢就这么认下了？”
陈大为和王副科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棘手。
名额已经公布，家属们都知道了，现在要是收回，引起的风波恐怕更大。
陈大为心一横，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孔主任，情况您可能也了解一些。厂里这么多待业青年，家属们眼睛都盼绿了。儿童团搞这个，虽然莽撞，但也解决了实际困难，群众是真心拥护啊。您看下午那场面……这民心，咱不能不顾吧？”
王副科长也帮腔：“对对，孔主任，咱们厂自己搞技术培训，培养后备力量，这说到天边去也不能算错吧，总比让孩子们在社会上瞎晃荡强啊！”
孔主任听着，没说话，目光再次扫过这间热闹过后略显杂乱的库房，若有所思道：“老陈啊，你们供应科的摊子越铺越大了，你可得给我管好了。”
陈大为连忙道：“放心，放心。老孔，这摊子交给老张和老李管，其他人还嫩了点，我不放心。”
孔主任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嗯，这安排可以。老张和老李都是老同志，能管住手也能管住嘴。这一大摊子交给她们，厂里还是放心的。”
陈大为见状，趁热打铁：“孔主任，今天这事，您给指条明路。我们供应科肯定有责任，没管好下面，给厂里惹了麻烦。但事情已经出了，这三十个小青年，还有外面那么多看着的家属，处理不好，就怕寒了大家的心，也影响厂里的稳定啊。”
孔主任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指着陈大为和王副科长：“你们啊……就会给我出难题！”
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书记的意思，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青年有学习技术的愿望是好的，但程序不能乱，名目也要合规。”
他看向陈大为：“老陈，你明天上午，带着具体方案，去厂办当面汇报。重点讲清楚，这个‘青年技术训练班’到底怎么搞，师资哪里来，培训什么内容，跟知青办的政策怎么衔接。要有一个能说服知青办的章程，不是你们供应科或儿童团自己就能拍脑袋定的。至于知青办那边，厂里会先帮你们挡一挡。”
他停下来，略带同情地看着两人：“但书记也说了，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俩就不用回供应科了。这儿我看不错，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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