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并未立刻取出物件。他只是将油灯灯芯又拨暗了几分，让阴影如同墨汁般在茶馆角落晕染开来。随后，他从桌下捧出一只紫铜香炉，炉身遍布暗绿铜锈，形制古拙，三足如兽爪，炉盖镂空，雕着繁复的、似字非字的云雷纹。炉中无香，却隐隐散发着一股陈旧香灰混合着某种异样甜腥的气味。
“惰傀散尽，秤魂已平。”老人声音低沉，仿佛也染上了那股陈腐的香气，“今夜，老朽不说噬骨锄，亦不说那骨秤。只说这只‘返魂炉’，一个孝子，一场焚香祭祖、魂归烟缈的……续命之殇。”
孝子名唤陈启明，出身书香门第，家道虽中落，却谨守孝道，侍奉卧病在床的老母极为尽心。其母沉疴难起，汤石罔效，陈启明遍寻良医不得，眼见老母日渐消瘦，气息奄奄，他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代。
一日，他在整理家中故纸堆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册残破的祖先手札，其中夹着一张泛黄的香方，名为“延寿返魂香”。手札中语焉不详地提及，此香乃陈家先祖某位精通方术之人所留，需以特定古炉焚之，或可沟通幽冥，延续寿元，但后面几页却被撕去，唯余一句模糊警告：“香非善香，炉非吉炉，慎之，慎之！”
陈启明救母心切，哪管这许多。他依循手札中零星记载，在家中废弃的祠堂角落，找到了这只被尘封的紫铜香炉。炉身冰冷沉重，那云雷纹在昏暗光线下看去，竟似在缓缓流动。
他耗费家财，按方寻来诸般罕见香料，其中几味，带着刺鼻的腥气，不似植物所有。备齐后，他在母亲病榻前，怀着虔诚与绝望，点燃了这炉“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并非寻常檀香的清雅，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灰色，盘旋不散，凝而不泻，带着那股甜腥气味，弥漫整个房间。说来也怪，香烟过处，病榻上原本气息微弱的母亲，竟真的面色红润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甚至能微微睁眼，喝下几口薄粥。
陈启明大喜过望，认定这是先祖显灵，赐下神香。自此，他每日定时为母亲焚此返魂香，从无间断。母亲的病情似乎真的稳住了，虽不能下床，却也不再恶化。陈启明对这香炉奉若神明，日夜擦拭，对着香炉祷告，感激先祖恩德，祈求母亲康健。
然而，怪事也随之而来。母亲虽然身体看似好转，眼神却日渐呆滞，偶尔清醒时，会说出一些完全不属于她经历的、古老而零碎的话语，提及一些早已作古之人的名姓。房间内那股甜腥香气经久不散，甚至渗入了墙壁家具。而陈启明自己，也时常感到精神恍惚，耳边似有若无地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梦中总见一些穿着古旧衣物、面目模糊的身影在烟雾中向他招手。
邻居闻到这股怪味，又见他家终日门窗紧闭，青烟缭绕，好心劝道：“启明啊，这香闻着邪性，老太太的病……还是得靠正经大夫啊。”
陈启明此时已听不进任何劝告，反而觉得邻居多事，阻碍他为母尽孝。他将香炉藏得更深，焚香也更加隐秘。
这一夜，香料将尽。陈启明发现手札中记载的一味主料“百年尸苔”已然用光。没有此香，母亲眼看又要油尽灯枯。他心急如焚，对着那空了的香料盒与烟雾渐稀的香炉，绝望哀求：“先祖在上，求求你们，再救救我娘！需要什么，我都愿意付出！”
炉中将熄的灰烬，忽然无风自动，旋出一个微小的旋涡。那股甜腥气骤然浓烈起来，一个苍老、空洞，仿佛由无数细碎回音组成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香火……断续……需续……”
“……以血亲之魂……续血亲之命……”
陈启明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话中含义。他脸色惨白，看着病榻上依靠香烟吊着命的母亲，又看看那诡谲的香炉，眼中挣扎与疯狂交织。
“不……不行……”他喃喃道。
“……迟疑……则魂散……”那空洞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催促。
就在这时，病榻上的母亲猛然抽搐一下，喉中发出嗬嗬的异响，面色迅速灰败下去！陈启明魂飞魄散，救母的执念瞬间压倒了一切！
“用我的！用我的魂！续我娘的命！”他嘶吼着，拔出腰间防身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手腕，将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淋在那紫铜香炉之上！
鲜血触及炉身，竟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被吸收，炉身的暗绿铜锈仿佛活了过来，泛起一层诡异的油光。炉内将熄的灰烬轰的一声，重新燃起青灰色的火焰，烟雾骤然浓烈，如同活物般，争先恐后地钻入病榻上老母的口鼻！
老母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甚至缓缓坐了起来！但她的眼神，却彻底失去了所有属于“她”的光彩，变得一片混沌、空洞，直勾勾地望向虚空。
而陈启明，则在鲜血流逝与那股诡异吸力的双重作用下，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从躯壳中强行剥离，顺着那青灰色的烟雾，被拖向香炉深处！他看到了，那炉内并非灰烬，而是一片无尽的、翻滚着无数痛苦面孔的烟雾之海！那些面孔，有男有女，衣着古老，皆带着与他此刻相同的绝望！
“……痴儿……何苦……”一个穿着前朝服饰的老者残影在他意识中掠过，带着怜悯。
“……又一缕……香火资粮……”另一个尖利的声音笑道。
他明白了，这“返魂香”根本不是什么续命神香，而是这邪炉汲取血亲魂魄、维持自身存在的诱饵！所谓续命，不过是邪炉以子孙魂魄为薪柴，短暂地驱动先祖残魂占据将死之躯，形成一种不生不死的活傀！
“娘——！”他用最后一丝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看向那被不知名先祖残魂驱动的母亲躯壳。
那“母亲”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落在香炉上，嘴角僵硬地扯动，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苍老男声：“……孝心可嘉……吾身……得续矣……”
陈启明的意识彻底被拖入香炉的烟雾之海，与无数陈氏先祖（或许还有被诱捕的其他魂魄）的残魂混合、撕扯、沉沦，永世承受着被焚烤、被吞噬的痛苦。而那尊紫铜香炉，青烟依旧，驱动着那具“母亲”的躯壳，僵硬地坐在病榻上，日复一日。
后来，有人发现陈家老太太“病愈”，却行为古怪，不言不语，只是终日坐着，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变的甜腥香气。而陈启明，则不知所踪，仿佛人间蒸发。
说书老人伸出干枯的手，轻轻覆盖在冰冷的炉盖之上，阻隔了那仿佛仍在逸散的诡异甜腥气。
茶馆内，寂静无声，众人只觉得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百善孝为先，然愚孝亦可招致大祸。”老人的声音带着香灰般的死寂，“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以邪术逆天，妄图延续残烛，非但不能尽孝，反会引火烧身，累及己身魂魄，沦为邪物之食，先祖之傀。”
“香火供奉，本是追思，若执念成魔，便是打开了幽冥恶道之门。”
“诸位，尽孝需在生前，莫待死后，行那徒劳无功、甚至遗祸无穷之事。”
“今夜，散了罢。”
油灯熄灭，那尊紫铜香炉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炉盖的云雷纹在绝对的黑暗里，仿佛仍在无声地旋转，吞吐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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