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那沉暗的木匣缓缓推入案几之下的阴影中,仿佛将一段妖异的过往重新封存。他枯瘦的手指在油亮的桌布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随即又端起那永远也喝不干的冷茶,呷了一口,喉头滚动,发出艰难的吞咽声。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的沟壑照得愈发深邃,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
“扇中妖魄,画皮易骨,终究是困于方寸之间的执念。”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夜风磨砺过,“可这世间的诱惑,又何止于美人眉眼?有一种勾当,直指人心最深处那点贪欲,比任何精怪都要来得狠戾。”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见众人都屏着呼吸,眼中闪烁着对未知财宝与灾厄交织的好奇,这才慢悠悠地从身后摸索出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边缘有些磕碰的旧陶碗,碗身沾着干涸的泥痕,色泽灰暗。
“今夜这个故事,”他用那陶碗的碗底,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不说精,不言怪,只说一口井——一口能涌出金银财宝的井。”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有人眼中放出光来,有人则露出怀疑的神色。
说书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诸位莫急,且听老朽慢慢道来。话说在前朝嘉靖年间,咱们这地界往南三百里,有个靠山的小村子,名叫‘靠山屯’。村子穷啊,土地贫瘠,十年九旱,村民们过得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日子。”
“村东头有口老井,不知是何年何月所掘,井口爬满了枯藤,井水常年浑浊不堪,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平日里连牲口都不太爱喝。只有实在没辙的时候,村民们才会去那里打点水来应急。”
“这年,天下大旱,河流干涸,连村里平日赖以生存的那几口甜水井也见了底。眼看就要活不下去,村民们无法,只得又打起那口老井的主意。几个年轻后生费了老大力气,清理了井口的杂物,用长绳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放下去。”
“水桶沉底,拉了拉,竟异常沉重。后生们心中诧异,合力将水桶拽上来——这一看,所有人都傻了眼!”
说书人适时地停顿,拿起惊堂木,却没有拍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它的边缘。
“那黄铜水桶里,哪里是浑浊的井水?分明是满满一桶黄澄澄的金沙!在烈日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茶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夹杂着难以置信的低呼。
“起初,人们以为是做梦,或是撞了邪。可那金沙沉甸甸、明晃晃,抓在手里,冰凉坚实,绝非虚幻。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涌向那口老井。人们拿着家里所有能盛东西的家伙什——木盆、瓦罐、甚至是破碗,争先恐后地往井里放,拉上来的,无一例外,不是金沙,就是大小不一的金块、银锭,偶尔还有各色璀璨的宝石!”
“靠山屯,一夜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金银窝’!村民们扔掉了锄头,拆掉了茅草屋,盖起了青砖瓦房,穿上了绫罗绸缎,整日里大鱼大肉,挥霍无度。那口老井,被村民们奉为‘神井’,用上好的青石重新砌了井台,日夜派人看守,生怕外人来分一杯羹。”
“然而,”说书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这泼天的富贵底下,却隐隐透着一股子邪气。”
“首先发觉不对的,是村里最年长的瞎眼阿婆。她看不见那些金银,却能闻到气味。她对狂喜的村民们说:‘娃儿们,收手吧。我闻着那井里捞上来的东西,带着一股子……死老鼠的腐臭味,还有铁锈的腥气,这财,不干净啊!’”
“可被财宝迷了心窍的村民们,谁听得进一个瞎眼老太婆的胡话?只当她老糊涂了,嫉妒他们发财。”
“怪事,很快便接踵而至。”
“先是村里的鸡鸭猫狗,莫名其妙地开始死亡,尸体干瘪,像是被抽干了精血。接着,是村民们自己。起初只是觉得容易疲惫,面色发灰,以为是纵欲过度。但很快,有人开始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那口井里,井水冰冷刺骨,并非水流,而是无数冰冷的金银珠宝,它们蠕动着,包裹着他,往井底深处拖拽,井底仿佛有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
“更诡异的是,那些从井里打捞上来的金银,似乎……真的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尤其是新打捞上来的,放在屋里,连苍蝇都不愿靠近。而且,这些财宝仿佛会‘消耗’。拥有它的人家,虽然锦衣玉食,但人丁却日渐稀少,不是莫名病倒,就是出现意外。张家的小儿子失足掉进自家新挖的鱼塘淹死了,那鱼塘底,铺满了从井里捞出来的鹅卵石大小的金块。李家的新媳妇,在佩戴了井里捞出的宝石项链后,不到一月便疯癫了,整日胡言乱语,说项链在吸她的血。”
“恐慌开始蔓延。但贪婪,已经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了大多数人的心。他们舍不得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财富,宁愿相信那些灾祸只是巧合。他们甚至找来了游方的和尚道士,给井水做法,给财宝开光,试图驱散那‘不祥’。”
“可一切徒劳。死亡和疯癫如同瘟疫,在村子里扩散。曾经热闹的‘金银窝’,渐渐变得死气沉沉。新盖的瓦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财宝,和奄奄一息的主人。”
说书人拿起那个旧陶碗,举到灯下,让众人看着那粗糙的碗身和干涸的泥痕。
“直到有一天,一个外乡的游学书生路过此地,借宿在村里仅存的一户还算‘正常’的人家——这户人家,当初只从井里捞了够渡过荒年的钱财,便及时收了手。书生听说了神井的传说和村里的惨状,心生好奇。他趁着夜色,独自来到那口被修缮一新的老井边。”
“月光下,井口泛着青黑色的幽光。书生俯身向下望去,井水幽深,不见底。他捡起一块石子扔下去,等了许久,竟没有听到回响。正当他诧异时,井水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不是水花,而是……密密麻麻的金银珠宝!它们像是活物一样在井中蠕动、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腐之气,从井口喷涌而出!”
“书生吓得连连后退,借着月光,他赫然看到,那翻涌的财宝缝隙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有人类的,也有牲畜的!那些金银,仿佛是从这些尸骨中‘生长’出来的!”
“书生连滚爬跑回借宿的人家,将所见告知。那户人家脸色惨白,颤声道:‘晚了,都晚了……那口井,它不是聚宝盆,它是……蚀骨井啊!它用财宝做诱饵,吸的是人的精气、寿元,甚至是魂魄!捞得越多,被它吸得就越快!那些财宝,就是它消化不了的残渣,带着死气和怨念!’”
“第二天,书生离开靠山屯时,回望那片曾经富庶的土地,只见青砖瓦房间,荒草已齐腰深,几乎看不到人烟,只有那口老井,依旧静静地立在村东头,井口的青石,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说书人将手中的旧陶碗,轻轻放回桌上,那“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茶馆里格外清晰。
“后来,有人说那口井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塌陷,被泥土掩埋,再也寻不见了。也有人说,井还在,只是隐藏了起来,等待下一个贪婪的、不信邪的人去发现它。”
“所以啊,诸位,”说书人抬起眼,目光如锥子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特别是在那几个刚才眼中放光的人脸上停留了片刻,“若您日后,在哪处荒僻之地,听闻或偶遇一口能涌出财宝的井、泉、或是洞窟,可千万要扪心自问,掂量掂量。”
“那黄白之物,璀璨宝石,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那井底无数枯骨与怨魂,联手布下的,索命的饵呢?”
窗外,夜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拍打。
说书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那沾满泥痕的旧陶碗,收回案几之下。
茶馆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孔,那“蚀骨井”的传说,连同着对横财与灾厄的恐惧,已深深植入了他们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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