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惊堂木轻轻放下,那关于笔与头颅的血腥余韵仿佛还在昏黄的灯光中萦绕不去。他啜饮一口冷茶,喉结滚动,似要将满口苦涩连同那故事的阴寒一并咽下。台下听众犹自面色发白,眼神惊惶未定。
“贪嗔痴怨,俱是穿肠毒药。”他沙哑开口,声音像是被岁月磨砺过的糙石,“方才那赵生,为皮相所惑,终落得梁上悬尸的下场。然则,这人间诱惑,又何止美色一途?有一种勾当,直指人心最深处那点对韶华流逝的恐惧,比任何刀剑都要来得……温柔,且致命。”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极其精巧的锦囊,色泽暗红,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枯瘦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锦囊表面,眼神里混杂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凝重。
“今夜,老朽与诸位说道的这第八件物什,”他将锦囊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便是这囊中之物——一枚能令人……青春永驻的金戒指。”
台下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尤其是几位女客,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光芒,但随即又被说书人那沉重的语调压了下去。
“此戒,无名。只知其流转于深闺内院,专寻那忧心年华老去、容颜凋零的女子。”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囊束口的丝绳,从中倒出一枚戒指,落在铺着暗色绒布的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那戒指样式古朴奇巧,并非寻常圆环,而是打造成一条首尾相衔的纤细金蛇。蛇身鳞片细密清晰,蛇眼是两点幽邃的血红宝石,在灯火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整枚戒指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那金色并非耀眼的亮黄,而是一种沉黯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时光的暗金。
“话说前朝宣德年间,江南苏州有一富商之女,名唤苏凝雪。此女年方二八时,曾有‘苏城第一美人’之称,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不知引动多少才子倾心。然韶华易逝,红颜易老。转眼苏凝雪已年近三旬,虽风韵犹存,但眼角终是添了细纹,鬓角也偶见霜色。她对着铜镜,一日比一日焦灼,那些曾经追捧她的目光,如今似乎也多了几分审视与惋惜。她惧那镜中日渐陌生的自己,更惧那如水东流、抓握不住的青春。”
“这一日,苏凝雪心绪烦闷,至城外寒山寺散心。于寺后一僻静梅林,遇一白发老妪,摆一小摊,售卖些古怪物件。老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苏凝雪。她从怀中取出这锦囊,递与苏凝雪,声音如同破锣:‘姑娘,此物与你有缘。戴上它,可保你容颜不改,青春常驻。’”
“苏凝雪本不以为意,只觉是江湖术士妄语。然鬼使神差,她接过了锦囊,打开一看,便被那枚金蛇戒指摄住了心神。那蛇眼血红,仿佛活物,带着一种魔性的诱惑。老妪幽幽道:‘只需每日日落时分,以自身指尖血一滴,浸润蛇眼,便可换取一日青春。切记……莫要贪多。’言罢,老妪竟如青烟般消散在原地,梅林依旧,仿佛从未有人出现。”
说书人语调森然,众人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
“苏凝雪又惊又疑,回到家中,对着那戒指看了许久。对衰老的恐惧终究战胜了理智。是夜日落,她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血珠,滴在那金蛇的血红眼眸之上。”
“异象陡生!血珠触及蛇眼,竟如同被吸收般瞬间消失!那暗金色的蛇身似乎流转过一层微弱的光华。与此同时,苏凝雪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暖流自戒指接触的指尖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她忙揽镜自照——镜中人儿,眼角那若隐若现的细纹,竟真的淡去了几分!肌肤似乎也变得更加莹润光泽!”
“苏凝雪大喜过望,如获至宝!自此,她便将这金蛇戒指视若性命,日日佩戴,从不离身。每至日落,必以血饲戒。”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同龄女子皆已显老态,唯她苏凝雪,依旧明艳动人,姿容胜似二八少女,甚至……比年轻时更添了几分妖娆风韵。她沉醉于众人惊叹艳羡的目光中,享受着这偷来的青春。”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那每日一滴的指尖血,初时并无大碍,但久而久之,苏凝雪渐觉体虚气短,面色虽红润,底子里却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她开始畏寒,精神亦不济,常常莫名心悸。”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对那戒指的依赖越来越深。偶尔一日忘记饲血,便觉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啃噬。而那金蛇的血红双眼,似乎也越来越亮,盯久了,竟让她生出一种被活物窥视的惊悚感。”
“她曾想过停止,但一看到镜中那毫无衰老痕迹的容颜,一想到失去这青春后的惨淡光景,那点念头便立刻烟消云散。贪恋,已深入骨髓。”
“如此过了三年。苏凝雪依旧年轻貌美,是苏州城里的传奇。但她的身体,却已如风中残烛。请来的名医皆诊不出病因,只道是先天不足,气血两亏,开了无数补药,皆如石沉大海。”
“这一夜,苏州城举办盛大灯会,苏凝雪精心妆扮,欲前往观赏。临行前,她如常刺破指尖,将血滴向蛇眼。许是身体太过虚弱,那血滴得比往日稍多了一些。”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惊悚!
“那金蛇戒指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原本冰凉的戒圈骤然变得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箍住苏凝雪的手指!她惊恐地想要摘下戒指,那戒指却如同长在了肉里,任凭她如何用力,纹丝不动!”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那戒指疯狂抽取!浑身血液仿佛逆流,朝着那蛇口汇聚!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原本莹润如玉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皮肤失去光泽,布满皱纹!”
“她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她挣扎着扑到镜前——镜中映出的,哪还是什么绝代佳人?分明是一个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老妪!头发瞬间雪白,牙齿脱落,腰身佝偻,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极致的惊恐与不甘!”
“‘不……不!’她在心中无声呐喊,伸出那只戴着戒指、已如同枯柴的手,想要触摸镜面。”
手,僵在半空。
生命的气息,如同退潮般,彻底从她眼中消散。
那具苍老不堪的躯体,软软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而她的手指上,那枚金蛇戒指依旧闪烁着妖异的血光,蛇眼猩红,仿佛饱饮鲜血,变得更加灵动、诡异。戒身那暗沉的金色,似乎也亮泽了几分。
一阵夜风自窗外卷入,吹动纱帘,也吹动了苏凝雪那雪白的发丝。
次日,婢女久叩房门不应,推门而入,见到房内景象,发出凄厉尖叫——
曾经名动苏州的美人苏凝雪,竟化作一具苍老丑陋的尸骸,蜷缩在地,面目全非。唯有一枚样式奇古的金蛇戒指,依旧紧紧箍在她那干枯如柴的手指上,闪烁着冷漠而妖异的光泽。
说书人的声音,在此处彻底沉寂。他默默地将那枚金蛇戒指(自然只是他用来营造氛围的仿品)收回锦囊,紧紧系好,放入怀中。
茶馆内,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先前眼中放光的女客,此刻已是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良久,说书人方幽幽一叹,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
“诸位,可见那镜中朱颜?留住的,不过是吸血妖物编织的幻梦。可见那指上金蛇?吞噬的,实为贪恋青春者本身的寿元。”
“这皮囊不过是暂借的客栈,青春终将打马而过。强留不属于自己的时光,往往需以生命本身作为献祭。莫要执着那水月镜花,平白做了邪物的资粮。”
“心安处,自有春秋;知足时,便是韶华。切莫……让那一点对永恒的妄念,反成了催命的符咒啊。”
窗外,月色清冷,无声地洒落人间,照见无数悲欢,也照见那枚在黑暗中,或许正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的……夺命金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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