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桌上那无头陶俑的断颈处,仿佛能感受到那跨越百年的冰冷与怨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茶馆里低回,如同风穿过枯骨。
“上回说到,断头岭下,阴兵现世,无头将军索命,要镖局众人献上头颅……”老人的眼皮耷拉着,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投下摇曳的阴影,“今夜,便看看这陈氏镖局,如何在这绝境之中,挣扎求生。”
“吾……缺一头颅……尔等……谁人献上?”
那沙哑空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脑海。篝火的光芒在浓雾中剧烈摇曳,映照着镖局众人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彻底的混乱。
“鬼!真的是鬼!”一个年轻镖师精神崩溃,丢下手中的刀,抱头尖叫着向后狂奔,想要逃离这片绝地。
然而,他刚冲出篝火照耀的范围,没入浓雾不过几步,那雾气便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猛地一卷!只听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叫,随即是令人牙酸的、骨骼被巨力拧断的“咔嚓”声!
浓雾散去些许,众人惊恐地看到,那镖师的无头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脖颈处碗大的伤口汩汩冒着热血。而他的头颅,已然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那无头将军马鞍旁那个血迹斑斑的布囊,似乎……微微鼓胀了一丝。
“远儿!守住心神!”陈震山一把拉住同样面色惨白、几欲呕吐的儿子陈远,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背靠背!围紧了!谁再乱跑,就是死路一条!”
老镖头的威严和眼前血淋淋的现实,暂时压下了众人的恐慌。剩下的人,包括陈远在内,勉强稳住阵脚,七八个人背靠着背,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兵刃向外,死死盯着雾气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无头骑兵。
那无头将军依旧端坐于骨马之上,断矛遥指,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它身后的阴兵队伍,也如同雕塑般静立无声。唯有那低沉如心跳的“咚……咚……”声,和金属摩擦地面的“锵……锵……”声,持续不断地压迫着众人的神经。
它们在等待。等待恐惧将这些活人的意志彻底摧垮。
“爹……怎么办?”陈远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握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陈震山目光死死锁定着无头将军,压低了声音:“这些东西……不是活物,硬拼不得。我观察许久,它们似乎不能轻易踏入这火光范围。但……这篝火撑不了太久。”
果然,那篝火在浓湿的雾气侵蚀下,火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木材消耗得极快,而他们携带的备用柴火并不多。
时间,站在了死亡的那一边。
“陈……陈镖头……”一个负责看守货物、年纪较大的镖师,忽然颤声开口,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决绝,“我……我老李跟着您走南闯北十几年,家里老婆子去年走了,儿子也成了家……我……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挂念了……”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他想用自己的命,换其他人一线生机!
“放屁!”陈震山厉声打断他,眼圈却有些发红,“我陈震山带的队,从来没有扔下兄弟自己逃命的规矩!要死,也得死在刀口上,不是把脑袋送给这鬼东西!”
他环视一圈剩下的弟兄,沉声道:“听着!我数到三,一起往东边冲!那边地势稍高,林木也密,或许能甩开它们!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头!一直跑!”
众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将最后一点力气灌注到双腿。
“一!”
无头将军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那断矛微微抬起。
“二!”
雾气中的阴兵队伍,传来一阵细微的甲胄摩擦声,那“咚咚”声变得更加急促!
“三!冲!”
陈震山一声暴喝,率先挥刀向着东面的雾气劈去!众人紧随其后,如同困兽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埋头猛冲!
然而,他们显然低估了这“阴兵借道”的恐怖。
刚一冲出篝火范围,浓雾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将众人分割开来!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混沌,只能听到身边同伴惊恐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那如影随形的马蹄声和金属摩擦声!
“啊——!”
又一声惨叫从左侧传来,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
“老张!”有人悲呼,却不敢停留。
陈震山只觉得一股恶风从侧面袭来,他凭借多年江湖搏杀的经验,下意识地挥刀格挡!
“铛!”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从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钢刀几乎脱手!他借力向前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紧随其后的一道模糊的矛影!
是那个无头骑兵!它不知何时已经贴近,那空洞的颈腔仿佛在狞笑。
陈远跟在父亲身后,听得身后风声鹤唳,惨叫连连,心胆俱裂。他不敢回头,拼命狂奔,只觉得那冰冷的“注视”始终锁定在他的背上。
突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矛风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将他身后的背包撕裂!
陈远惊魂未定地抬头,却看见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就在他前方不远,浓雾略微稀薄处,父亲陈震山为了替他挡住一个从侧面袭来的阴兵,身形慢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那一直端坐于骨马之上的无头将军,动了!
它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陈震山身侧,那柄锈迹斑斑的断矛,以一种超越视觉的速度,轻轻一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声细微的、如同熟透果子落地的轻响。
“噗嗤。”
陈震山狂奔的身影猛地一僵,停了下来。他手中的钢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儿子陈远的方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下一刻,他那颗饱经风霜、坚毅不屈的头颅,从脖颈上平滑地滑落,滚入尘埃。无头的尸身兀自立了片刻,才缓缓倒下。
而那无头将军,已然回到了骨马之上,马鞍旁那个布囊,再次鼓胀了一圈,隐约透出人头的轮廓。它那空洞的颈腔,似乎“满意”地转向了瘫软在地、目眦欲裂的陈远。
“爹——!!!”
陈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巨大的悲痛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去抢回父亲的头颅,去跟那鬼物拼命!
但幸存的最后两个镖师,连拖带拽,死死拉住了他。“少镖头!快走!不能让总镖头白死!”
求生的本能和同伴的拉扯,让陈远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拖着继续向前狂奔。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父亲头颅滚落的那一幕,在不断重复、放大。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天色微亮,浓雾渐渐散去,那催命的“咚咚”声和马蹄声也终于消失不见。三人瘫倒在一片陌生的林间空地上,浑身伤痕累累,精疲力尽。
劫后余生,却没有半分喜悦。出发时的八个人,如今只剩下三个。陈远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脸上混杂着泪水、污泥和父亲溅上的血迹。
一个镖师清点人数,声音哽咽:“少镖头……总镖头、老李、老张、小王……他们……他们都……”
陈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起刻骨的仇恨与一丝疯狂的火光。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爹……还有各位叔伯兄弟……”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这个仇……我陈远,必报!”
他回头,望向那依旧被淡淡晨雾笼罩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断头岭,一字一顿地立下血誓:
“就算踏遍阴曹地府,我也要找到那个无头鬼,让它……魂飞魄散!”
说书老人缓缓收回搭在陶俑上的手指,仿佛那上面的怨气灼伤了他。
茶馆内,寂静无声,众人仿佛也跟着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心有余悸。
“陈震山为护子殒命,陈远立誓复仇。这血海深仇,能否得报?那盘踞断头岭数百年的无头将军,又藏着何等秘密与弱点?”
老人幽幽一叹,声音带着夜枭般的凄冷。
“今夜,先至此。这复仇之路,是通往生天,还是直坠无间?且听最终回道。”
油灯不知何时已熄灭,那无头陶俑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轮廓模糊,却仿佛散发着更加不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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