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带来的，是一方绣帕。帕子素白，唯独中心绣着一幅奇景：一面是鸳鸯戏水，恩爱缠绵；另一面却是孤雁失群，凄清苍凉。他将绣帕在灯下缓缓翻转，光影流动，那图案竟似活了过来。“凶宅索命，契约束魂。今夜，老朽不说宅院，不说契约，只说一方绣帕，一位绣娘，一段绣尽了今生来世、因果轮回的奇闻。”
苏州府有家“锦绣坊”，坊中有位绣娘，名唤巧姑。其手艺精湛，尤擅双面绣，能在一方薄纱上绣出正反两面截然不同的图案，堪称一绝。但巧姑年过三十，仍未出阁，并非容貌丑陋，而是她性情孤冷，终日与针线为伴，不言不语，仿佛心中藏着万仞冰山。
这日，锦绣坊来了一位游方书生，名叫柳明远。他并非为买绣品，而是不慎遗失了随身携带的一方重要绣帕，那帕子是家中祖传，据说关乎一段宿缘。他听闻巧姑绣技通神，便想来打听能否仿制一方。
当柳明远描述那绣帕样式时，一直沉默的巧姑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她并未多言，只从绣筐深处取出一方素帕，飞针走线，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方绣帕递到柳明远面前。
柳明远一看，大吃一惊！这帕子正反两面的图案，竟与他丢失的那方祖传绣帕分毫不差！正面是并蒂莲开，背面是连理枝缠，针脚、配色，甚至一些极细微的磨损痕迹，都仿得惟妙惟肖，宛如旧物重生。
“姑娘……你如何得知这帕子样式？”柳明远惊疑不定。
巧姑垂眸，声音清冷如冰击玉盘：“公子不必问。此帕予你，或可解你眼下之急。但需牢记，帕在人在，帕失人亡。莫要深究其来历，亦莫要让其两面……同时见血。”说罢，便转身离去，不再理会。
柳明远虽觉蹊跷，但寻帕心切，只得道谢收下。他并未留意，巧姑转身时，眼角滑落的一滴清泪，正落在自己尚未完成的一幅绣品上，那绣品上，赫然是一个书生负笈远游的背影。
柳明远携帕继续赶考。说来也怪，自得了这方绣帕，他竟似开了窍般，文思泉涌，下笔有神。更奇的是，一次途中遇劫，歹徒刀锋眼看要划破他咽喉，怀中绣帕竟无风自动，挡在身前，那刀锋触及帕面，如中败革，歹徒惊骇退走。
柳明远始知此帕不凡，愈发珍视。他时常拿出观摩，发现这帕子似乎能映照心绪。当他心静时，帕上并蒂莲便栩栩如生；当他烦闷时，那连理枝便略显黯淡。他想起巧姑“莫让两面同时见血”的警告，虽不明其意，却也小心避开血光之物。
科举放榜，柳明远果然高中。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一日看尽长安花，结识了许多权贵名流。其中，一位侯府千金对他青眼有加，频送秋波。柳明远渐忘初衷，沉溺于繁华声色，那方绣帕，也被他塞入箱底，许久未曾取出。
柳明远与侯府千金的婚事提上日程。他写信回乡，欲解除早年父母订下的一门娃娃亲。那未婚妻本是寻常人家女子，闻此消息，悲愤交加，竟一病不起。临终前，她托人带给柳明远一方染血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只孤雁，正是仿照柳明远那方祖传绣帕的背面图案所绣！
柳明远接到这方血帕，心中莫名一痛，鬼使神差地翻出箱底那方双面绣帕。只见原本光彩熠熠的并蒂莲面，此刻竟黯淡无光，而背面的连理枝，却隐隐透出一股血红之色！尤其那雁失群的部位，颜色最深，仿佛真的被鲜血浸染过！
他想起巧姑的警告，“莫让两面同时见血”！难道……这便应验了？
是夜，柳明远噩梦连连。梦中，那病逝的未婚妻化作厉鬼，泣血控诉他的负心；而那侯府千金，则露出狰狞面目，要夺他性命。他惊醒后，浑身冷汗，再看那绣帕，两面图案竟开始慢慢扭曲、交融，并蒂莲枯萎，连理枝断裂，仿佛预示着他命运的崩塌。
柳明远心神不宁，仕途开始不顺，遭人排挤，最终被贬至偏远的苏州府为官。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苏州，第一件事便是去锦绣坊寻找巧姑。
锦绣坊依旧，巧姑却已不在。坊中老绣娘交给柳明远一方未完成的绣品，叹道：“巧姑月前已病逝了。临终前，她将此物交予我，说若有一位柳姓书生来寻，便交给他。”
柳明远展开绣品，浑身剧震！那绣品上，绣的正是他的一生！从他寒窗苦读，到高中状元，再到负心悔婚，最后被贬还乡……每一幕都栩栩如生。而绣品的最后一部分，是一片空白，只在角落用血红色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字：“因果循环，绣迹乃心迹。”
老绣娘又道：“巧姑临终前还说了一句话：‘那方双面绣帕，本就是他的。前世，他是负心书生，我是含冤绣娘。今生此帕，绣的是他今生之路，亦是我前世之怨。如今恩怨两清，帕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柳明远捧着那未完成的绣品和早已失去灵性的双面绣帕，踉跄走出锦绣坊。他抬头望天，只觉得世间一切，仿佛都早已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命运的丝线，绣在了一方巨大的绣绷之上。谁是绣娘？谁又是那绣品中的图案？
他最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之下，他时常摩挲着那方已然素白、再无图案的双面绣帕，默然无语。
据说，后来有人在苏州府的某间绣坊里，见过一方奇特的绣品，上面绣着一位僧人的背影，而那僧人的袈裟上，隐约可见正反两面截然不同的纹路，一面是红尘万丈，一面是古寺青灯。
说书老人将那双面绣帕轻轻覆在桌上，帕子上的图案在灯光下仿佛还在微微颤动。
茶馆内众人皆沉浸在那绣迹编织的因果轮回之中，久久无言。
油灯灯花爆了一下，光线暗了几分。
老人的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
“一针一线，绣的是图案，也是命数。这双面绣，绣的又何尝不是人心的两面？前世债，今生偿，恩怨情仇，皆如针脚，早已密密的绣在了命运的底布上。”
“今夜故事已了，各位，且行且珍惜。”
黑暗笼罩，唯有那方绣帕的轮廓，仿佛还在诉说着未完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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