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霜降,故宫闭馆日的最后一声铃响湮灭在红墙深处。
沈墨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穿过贞度门西侧的窄巷。他手里提着恒温文物箱,箱内特制衬垫上躺着三把不同型号的骨刀,那是他昨晚用蒙古羊筋骨打磨到凌晨两点的成果。作为故宫博物院最年轻的文物修复师,他师从已退休的国宝级大师周鼎渊,专攻杂项文物修复——尤其是那些资料缺失、工艺成谜的“疑难杂症”。
“小沈,这边!”
钟表修复组的门虚掩着,组长李文涛探出半个身子,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青白。
“李老师,这么急叫我过来?”沈墨快步走近。空气中弥漫着除锈剂和钟表油的特殊气味,数十座修复到不同阶段的西洋钟像沉默的军团陈列在工作台上。
最中央的软毡上,躺着一座紫檀木外壳的更钟。
“养心殿送来的,嘉庆年间的‘铜镀金珐琅更钟’。”李文涛的声音发紧,“西边库房清点时在角落发现的,记录上……它本该在1933年南迁文物清单里。”
沈墨戴上手套,俯身细看。这座更钟高约四十厘米,钟盘珐琅已有细微开片,镀金层氧化出斑驳质感。奇特的是,钟盘下方的打更系统异常复杂,除了常规的报时、报刻装置,还有一组他从未见过的联动齿轮。
“有什么特别?”
“它停在了凌晨三点零三分。”李文涛指着静止的指针,“我们尝试上弦,分针纹丝不动。拆开检查,所有零件完好无损,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卡住了它。”
沈墨轻轻打开钟表后盖。刹那间,一股阴寒气息扑面而来,他颈后的汗毛瞬间立起——那不是温度变化,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排斥感。
齿轮间,一缕极细的暗红色物质缠绕在轴芯上,似锈非锈,在灯光下泛着湿润光泽。
“这是什么?新型霉变菌落?”李文涛凑近。
沈墨用镊子尖轻触,那物质竟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猛地缩手。
“怎么了?”
“……没事。”沈墨定神,从自己工具箱取出特制放大镜。在四十倍放大下,那暗红色物质呈现出纤维状结构,隐隐构成一个扭曲的、哭泣的人脸轮廓。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后盖:“李老师,这钟的修复涉及特殊材质,可能需要用到杂项组的综合方案。我先带回去研究?”
“也好,这东西邪性。”李文涛如释重负,“昨晚小王单独加班检测它,早上来说发烧请假了,迷迷糊糊说什么……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沈墨提着更钟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斫韵堂”,师父周鼎渊亲笔题写的匾额高悬门上。这间位于西三所的小院相对独立,曾是清代宫廷造办处的作坊之一。
他反锁房门,拉上防紫外线窗帘。
工作台强光灯下,更钟被完全拆解。每个零件按序摆放,拍照建档。当最后一件齿轮取下时,那缕暗红色物质已从轴芯蔓延到相邻的三个齿轮上,颜色愈发鲜亮,像刚刚渗出的血。
沈墨点燃一根师父传下的定魂香。青烟袅袅中,他取出那套骨刀。
最小的那柄薄如柳叶,刀尖探向暗红色物质。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工作室温度骤降,他呵出的气结成白雾。耳边响起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风送来。
“显形。”沈墨低声说,骨刀压下。
不是物理接触。刀锋触及的是某种“界限”。暗红色物质剧烈扭动,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尖锐的嘶鸣!工作台上的强光灯疯狂闪烁,所有工具微微震颤。
幻象炸开——
道光二十二年,冬。
养心殿后寝宫,炭盆也驱不散的寒意。
宫女春禧跪在冰冷金砖上,双手捧着这座更钟。她是专职上弦的宫女,已伺候此钟八年。
“妖孽!竟敢惊扰圣驾!”总管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
更钟在子夜莫名自鸣,钟声凄厉,将浅眠的皇帝惊醒。
“拖出去!”
两名侍卫上前。春禧没有求饶,只是死死盯着更钟,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滴在钟盘珐琅上。
她的指尖在钟壳上划过最后一道,无声地念了句什么。
翌日,井中捞出尸身。而更钟,从此停走。
幻象消散。
沈墨大汗淋漓,扶住工作台才稳住身形。那缕暗红色物质已凝聚成一颗米粒大的血珠,在灯光下微微搏动。
“春禧……”他念出这个名字。
血珠猛地一亮,传递来一股汹涌的悲恸与不甘——不是冤屈,而是某种未尽的守护。
他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闹鬼”,而是极强烈的执念,借助宫女的特殊命格和临终血咒,与这座具有报更功能的宫廷重器融合,形成了一种非人非物、滞留世间的“诡物”。
常规修复手段对此无效。需要先“安抚”,再“修复”。
他从恒温箱取出一个紫砂小罐,打开后是半罐暗青色膏体,由陈年犀角粉、辰州朱砂和七种特定树龄的松脂调和而成,师父称之为“抚灵膏”。
用玉片挑取少许,轻轻点在血珠上。
滋——
轻响声中,青烟冒起。悲恸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血珠颜色淡去,最终凝固成一粒暗红色的、类似珊瑚的坚硬物质。
此时,更钟内部一处此前被污垢掩盖的刻痕显露出来。不是年款,也不是工匠留名,而是一行极细微的满文。
沈墨拓印下来,拍照传入专用翻译软件。
结果弹出:
【戌正三刻,影窥帝星。】
他瞳孔骤缩。
戌时三刻,晚上八点四十五。在清代宫廷,这是固定击鼓敲钟、提醒后宫下钥的时间。
“影窥帝星”?影,可指阴影、踪迹,也可指……暗中势力。帝星,天子象征。
春禧作为一个低等宫女,她通过这座更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关乎“帝星”的秘密?她的死,真的只是因为惊驾吗?
执念不散,往往因为真相未明,或遗愿未了。
要彻底修复这座更钟,必须化解春禧的执念。而这,必然牵涉出一段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宫廷秘辛。
他拿起电话,打给档案室:“你好,我是杂项组沈墨。麻烦调阅道光二十二年左右,养心殿当值宫女、太监的名录,特别是……一个可能叫‘春禧’的宫女资料。”
挂断电话,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故宫的夜,静得只剩下风声。但在沈墨耳中,这风声里裹挟着无数细碎的声响——是那些沉睡在文物深处的低语。
他看向工作台上恢复平静的更钟零件,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以技破怨,以心化灵。”他轻声念诵师门训诫,“春禧,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我带你看到真相。”
工作室的角落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穿着清代宫女服饰的虚影,对着他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旋即消散。
定魂香,燃尽了最后一寸。
喜欢故宫修复师与百年债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故宫修复师与百年债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