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晕，像一小片被圈禁起来的、固执的白昼，落在笔记本崭新的纸页上。
“云龙湖拆迁旧案”。
五个字，笔画锋利，墨色深沉，像是用刀尖蘸着夜色刻上去的。林望放下钢笔，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与墙上挂钟秒针同样冷酷的、不带情绪的节拍。
恐惧，像退潮的海水，从他的四肢百骸缓缓撤离，露出了底下坚硬而又冰冷的礁石。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催生出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他不再去想那只看不见的、操纵着刘明宇的“隐形人”究竟是谁，也不再去忌惮周建斌背后那张连接着市长派系的权力网络。
当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当温情和警告都化作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唯一的生路，就是向前。
向着那片最黑暗、最危险的雷区，走过去。
他将笔记本合上，放进抽屉，上了锁。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城市的霓虹与自己的影子在玻璃上重叠。他没有睡意，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头受伤后躲在暗处舔舐伤口，并重新磨砺爪牙的孤狼，等待着黎明。
……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
林望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他将那个用好几层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宵夜”，塞进了背包的最底层。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下楼，穿过弥漫着豆浆油条香气的小巷，他没有走向常去的公交站，而是绕了远路，多走了两条街。在一个老旧小区的垃圾中转站旁，他停下脚步。这里气味难闻，监控探头也被经年累月的油污糊住了镜头，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从背包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它扔进了半人高的绿色铁皮垃圾箱深处。
“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为昨夜那场虚伪的温情，举行了一场潦草的葬礼。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汇入上班的人潮。阳光穿透晨雾，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市委大院，综合科办公室。
林望踏进办公室的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往日里那些或闲聊或摸鱼的同事，今天都格外“勤奋”，要么埋头看文件，要么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的噼啪声和打印机工作的嗡鸣声。
他的【情绪图谱】系统，像一台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全场。
[敬畏]、[疏远]、[猜测]、[幸灾乐祸]……
五花八门的标签，像水母一样在众人头顶漂浮。赵立新被带走调查的冲击余波未散，他这个“代理科长”的任命，无疑在这潭水中投下了一颗新的石子。在许多人看来，他林望，就是一个踩着前任的“尸体”上位的狠角色。
孙宇看到他，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堆着比往日更灿烂的笑容，头顶的[巴结]标签几乎要闪瞎人的眼：“林科长，早上好！您的杯子我已经帮您烫好了，茶叶也给您续上了！”
林望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最安静的位置上。
刘明宇正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校对着一份文件，神情专注，仿佛昨夜那个在楼道里字字诛心的男人，只是林望的一场幻觉。他头顶的标签，是两枚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平静]与[专业]。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条灰色的[监视]线，林望几乎要为他的演技鼓掌。
高手过招，拼的不仅是手段，更是心性。
林望没有急于行动。他像往常一样，处理着手头的日常工作，批阅文件，回复邮件。他甚至还抽空，耐心地解答了张倩在工作流程上的一个疑问，引得女孩头顶的[感激]标签亮了好几分。
他表现得像一个刚刚上任、急于熟悉业务、建立威信的正常领导，沉稳，耐心，无懈可击。
直到上午十点，办公室里的人气和惰性都达到了一个峰值，大部分人都进入了一种“工作半小时，摸鱼两小时”的循环状态。
时机到了。
林望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他。
“各位，耽误大家几分钟。”林望的语气很平和，“办公室的档案室，很多陈年卷宗堆积得比较杂乱，既不方便查阅，也存在安全隐患。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理归档，做个电子目录。这件事，可能需要几位老同志帮忙回忆一下当年的情况。”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冠冕堂皇。作为代理科长，整顿内部管理，是分内之职，谁也挑不出毛病。
“应该的，林科长考虑得周到。”立刻有老同事附和道。
林望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个他真正想看的人身上。
刘明宇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小林这个想法很好，档案工作是基础，确实该抓一抓。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他头顶的标签，依旧是无懈可击的[赞同]。
林望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就先谢谢刘科长支持了。我先去看看情况，摸个底。”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办公室角落那扇通往档案室的小门。
档案室不大，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纸张氧化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文件柜，像沉默的卫兵，守护着云州这座城市浮沉起落的秘密。
林望没有去翻动那些崭新的、贴着近年标签的文件。他的目标很明确，径直走到了最里面、光线最昏暗的那个角落。
这里的文件柜，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贴着的标签，字迹也已模糊不清。
他伸出手，拂去一层厚厚的灰尘，露出了几个依稀可辨的字——“云龙湖新城项目”。
找到了。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从那个柜子里，抱出了好几摞积满灰尘的卷宗，有会议纪要，有项目规划，有环评报告……他故意将动静弄得很大，抱着那堆几乎要遮住他脸的旧文件，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办公室。
“砰”的一声。
他将那堆卷宗重重地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震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咳咳……这灰也太大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身上的灰，眼睛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锁定了办公室里的几位老资格同事。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堆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物吸引了。
就在这时，林望的【情绪图谱】系统，捕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画面。
正在用小刷子清理键盘的王姐，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堆文件，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头顶那枚[八卦]的标签旁边，瞬间挤出了一枚亮得刺眼的[紧张]。
负责财务对接的老李，原本正端着茶杯优哉游哉地品茶，看到那堆文件后，端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滞，他头顶的[悠闲]标签，被一枚迅速浮现的[回避]标签挤到了一边。
就连一向喜欢对领导溜须拍马的孙宇，此刻也收起了谄媚的笑容，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那堆文件，嘴巴微张，头顶的[巴结]标签旁，竟也冒出了一丝淡淡的[不安]。
来了。
林望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座冰山，终于在他的敲击下，露出了一丝水面之下的裂痕。
他没有停下，而是从那堆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了最厚、也最破旧的那一本。那本卷宗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边角都起了毛边。
封面上，一行用毛笔书写的大字，依旧清晰。
《关于云龙湖新城项目一期拆迁补偿款项划拨与发放明细》。
当这行字暴露在办公室所有人的视野中时，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望清晰地看到，王姐的[紧张]标签，亮度瞬间飙升；老李的[回避]标签，几乎变成了深红色；而孙宇的[不安]，也变得更加明显。
他们都参与过，或者至少，知晓其中的内幕。
林望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刘明宇的脸上。
刘明宇依旧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文件，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林望的系统，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
刘明宇握着钢笔的右手，食指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他那片平静如湖水的标签之下，一根细若游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警惕]标签，像一条受惊的毒蛇，猛地探出头，又在瞬间缩了回去。
林望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却又感到一阵病态的兴奋。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藏在水下的人，都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感到不安。
他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用手帕擦了擦那本卷宗封面上的灰尘，然后，缓缓地，翻开了泛黄的第一页。
纸页因为脆弱，发出“沙沙”的呻吟，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第一页，是这份文件的主送和抄送单位，以及主要的负责人签批。
林望的目光，从上到下，逐一扫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市长，李明华。
常务副市长，钱伯文。
市财政局局长……
市建委主任……
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最后，定格在最下方“经办人”那一栏的三个签名上。
其中一个，是当年综合科的老科长，已经退休多年。
另一个，笔迹飞扬，带着一股张狂之气，林望一眼就认了出来。
周建斌。
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第三个签名上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个签名，笔锋内敛，字迹工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严谨。
是刘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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