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公园。
上午八点四十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林望已经到了。
他没有穿那身显眼的工装,而是换上了一套在路边摊花五十块钱淘来的运动服,灰扑扑的颜色,松垮的款式,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晨练完、准备在公园里溜达一圈再回家的普通市民。
秋日的阳光很好,不烈,带着一种温吞的暖意,透过公园里高大梧桐树的枝叶缝隙,在地面上筛下无数晃动的、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湿气,还有不远处人工湖飘来的、淡淡的水腥味。
一群穿着统一太极服的老太太,正随着录音机里《最炫民族风》的节拍,挥舞着红色的丝绸扇子,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洋溢着退休生活特有的、心无挂碍的笑容。几个被家长牵着的小孩,则在草地上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像一串串银铃,滚过草坪。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祥和,而又慵懒。
但林望的心,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绷得紧紧的。
他没有急着走向湖心亭,而是在公园门口买了一份本地的《云州晨报》,找了个能将湖心亭和周围几条主要路口尽收眼底的长椅坐下,一边装作看报,一边不动声色地开启了【情绪图谱】。
视野瞬间被无数跳跃的标签所占据。
长椅上打盹的老大爷,头顶是安逸的[瞌睡];不远处正在激烈争论棋局的两位大叔,头顶是同样激烈的[不服]和[你个臭棋篓子];就连从他脚边跑过的一条泰迪犬,头顶都飘着一个欢快的[快陪我玩]标签。
林望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头,快速过滤掉这些无用的信息,集中精神,扫描着通往湖心亭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
没有任何代表着危险的标签。没有[监视],没有[潜伏],更没有[杀意]。
这本该是最好的结果,却让林望的心沉了下去。
太平静了。
十八年的旧案,牵扯着当年云州地面上的一股庞大势力,甚至可能至今仍有余威。孙国富既然选择[破釜沉舟],对方不可能毫无察觉。这种滴水不漏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要么,是对方的隐藏手段,已经高明到超出了【情绪图谱】的侦测范围。
要么,就是孙国富的这个“局”,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老旧的电子表,八点五十。
他将报纸折好,塞进运动服的口袋,起身,朝着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湖心亭建在人工湖的中央,由一条九曲回廊与岸边连接,四面通风,视野开阔,确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绝佳地点。
亭子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人,正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玉米粒,一把一把地撒向地面。一大群灰色的鸽子“咕咕”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围在他脚边啄食,翅膀扑棱的声音,和鸽子们的叫声混在一起,给这宁静的湖心亭增添了几分热闹。
喂鸽子的人。
林望的脚步,在距离回廊入口十几米的地方,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老人。
【情绪图谱】的视野里,老人头顶的标签清晰可见——[悠闲]、[享受]、[这群小东西真能吃]。
很纯粹的、属于一个退休老人的情绪,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
不是他。
这是一个诱饵,或者说,是孙国富这道考题的第一关。
如果自己冒冒失失地走上前去搭话,那么,隐藏在暗处的孙国富,会立刻将自己判定为“不合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林望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微微扬起。
有点意思。
这只被关了十八年的惊弓之鸟,非但没有丧失思考能力,反而磨砺出了一身谍战片主角的谨慎。
他没有在原地过多停留,而是转身,走向了不远处一个推着小车卖零食的摊贩。
“老板,有喂鸽子的玉米吗?”
“有有有,两块钱一包。”摊贩热情地递过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三角包。
林望付了钱,掂了掂手里那包还带着阳光温度的玉米粒,然后,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九曲回廊。
他没有走向那位老人,而是在亭子的另一角,找了个石凳坐下。
他撕开报纸包,抓了一小把金黄的玉米粒,随意地撒在自己脚下。
起初,并没有鸽子过来。它们依旧围绕着那位老人,那里显然是更稳定、更丰富的食物来源。
林望也不着急。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每隔一两分钟,便撒下一小把玉米。他的动作不快不慢,眼神平静地看着湖面,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闲来无事、享受喂鸟乐趣的年轻人。
他在用行动,回答孙国富的暗号。
我来了。
我不是来找“喂鸽子的人”。
我,就是你要找的,“喂鸽子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位中山装老人布袋里的玉米似乎撒完了,他拍了拍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离开了湖心亭。鸽群一阵骚动,很快,有几只胆子大的,开始试探着朝林望这边飞来。
一只,两只,然后是成群结队。
很快,林望的脚下,就聚集了不亚于刚才那位的鸽群。它们咕咕地叫着,在他的裤腿边蹭来蹭去,争抢着地上的玉米粒。
林望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内心却已经将警惕提到了最高。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孙国富,该现身了。
果然,就在他撒下第三把玉米的时候,【情绪图谱】的视野边缘,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湖对岸的一排柳树后,缓缓走了出来。
是孙国富。
他还是那身打扮,旧夹克,旧帽子,压得很低。但他今天没有低着头,而是抬着眼,目光像鹰一样,死死地锁定着湖心亭里的林望。
他的头顶,那枚暗红色的[破釜沉舟]标签依旧炽烈,而旁边,那枚灰色的[布局]标签,正在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标签——[甄别]。
孙国富没有直接走过来。
他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距离湖心亭,还有几十米的距离。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静静地看着湖景,看着亭子,看着亭子里那个被鸽群包围的年轻人。
林望知道,他在观察。
观察自己是否是一个人,观察自己会不会露出焦躁或者破绽。
这是一场耐心的比拼。
林望索性放松了身体,将剩下的半包玉米粒全部倒在地上,然后靠着亭子的红漆柱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鸽子们抢食,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轻松的微笑。
他表现得越是松弛,越是坦然,孙国富内心的天平,就会越向他倾斜。
足足过了十分钟。
这十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长椅上的孙国富站了起来。
他头顶那枚[甄别]的标签,颜色已经变得极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微弱的、却在稳定亮起的标签——[认可]。
他穿过人群,走上了九曲回廊,一步一步,走向湖心亭。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望的心跳上。
他没有走到林望的面前,而是在他旁边的一根柱子前停下,背对着林望,看着湖面,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小伙子,鸽子缘不错。”
林望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脚下的鸽子,语气平淡地回答:“它们饿了十八年,胆子自然就大了。”
“饿了”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但“十八年”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背对着他的孙国富,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孙国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胆子大了,容易被鹰盯上。”
林望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玉米屑,转身与他对视。
“那要看是家养的鸽子,还是信鸽了。信鸽,就算被鹰啄瞎了眼睛,也知道要把信,送到该去的地方。”
四目相对。
孙国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决绝,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死死地盯着林望,似乎想从他那双年轻而平静的眼睛里,看穿他的一切。
林望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闪躲。
最终,是孙国富先移开了视线。
他输了。
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他输给了这个年轻人的镇定和胆魄。
“录音带,不在我身上。”他沙哑地开口,算是彻底交出了底牌,“东西太重要,我信不过任何人。”
“我理解。”林望点了点头,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想要东西,你得再帮我做一件事。”孙国富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请说。”
孙国富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防盗门钥匙,扔在了林望脚下的石凳上。
“明天下午三点,去一趟解放路的‘旧时光’二手书店。用这把钥匙,打开三号储物柜。”
林望没有去捡钥匙,只是静静地听着。
“柜子里,有一本《基督山伯爵》。”孙国富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交代遗言,“翻到第七章,第十一页。那一页的页码上,有一个用铅笔画的圈。那就是我给你留的,最后的信息。”
第七章,第十一页。
7.11。
十八年前,垃圾场塌方的日期。
林望的心猛地一跳。
“做完这些,你就知道该去哪里找我,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孙国富说完,不再看林望一眼,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依旧佝偻,却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像一个奔赴刑场的死士。
“为什么是我?”林望在他身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孙国富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用余光瞥了一眼林望。
“因为,你给他的笔,换了笔芯。”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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