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龙的目光越过石午阳,空洞地望向府衙门外燃烧的天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一种极其平淡,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之事的语气缓缓开口:“常德失守,是我孙龙无能,愧对朝廷(指清廷),愧对耿王爷(耿仲明)信任。长子...随我征战,今已丧命于阵前。此乃孙家之命,亦是武将归宿。我……无话可说。”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石午阳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绝:“石将军,你方才之言,孙某听见了。你善待降卒,心存仁义,孙某...佩服。”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气力,然后,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然我孙龙,辽东广宁卫世袭千户出身!十六岁随父兄从军,虽然也曾为前朝守辽土,抗击过八旗,后又追随耿王爷转战四方!一生戎马,奉行忠义二字!今日兵败被俘,断无苟且偷生之理!”
他手硬撑着椅背,试图站起来,次子赶忙起身想过来搀扶着父亲,但身后马进忠的亲兵却按住了他。
孙龙自己颤巍巍的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孙龙...不降!”
最后两个字,如同断金截铁,掷地有声!
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震得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孙龙猛地转向被亲兵按在椅子上、泪流满面想要扑过来的次子,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刻骨的痛苦和不舍,但那光芒瞬间又被更深的决绝淹没:“至于此子...”
孙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年幼无知,尚未食大清朝廷俸禄,亦未手染...你们袍泽之血。他...非战犯!只是随庸父南征历练!若石将军尚存一丝仁念...”
石午阳闻言,若是他想乞求留下幼子一命,也不是不可。
但孙龙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石午阳,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量发出灵魂的呐喊: “请将军——给他一个痛快!莫要折辱!让他...随我来!我父子三人同归九泉之下,也好过...留此残躯,受人白眼唾弃!”
“爹——!!!”
少年再也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扑向父亲,却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按住。
大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马进忠端着水碗,愣在当场,脸上的得意和不屑早已凝固。
石午阳瞳孔骤缩,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紧紧盯着孙龙那张写满疲惫、伤痕却无比平静决绝的脸,以及少年那绝望无助的眼神。
劝降的话语,在对方这求死不求生的凛然气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不是乞怜,不是恐惧,而是属于一个积年老将最后的、不容玷污的尊严!
他用自己和无辜幼子的性命,扞卫着他所理解的、或许早已扭曲却深入骨髓的“忠义”!
石午阳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
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血肉的毁灭,更在于将人性的光辉与腐朽一同碾碎在这无情的车轮之下。
大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少年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如同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孙龙坦然坐下,平静地闭目待死。
石午阳胸中激荡,有对孙龙父子的敬佩,有对战火无情吞噬生命的悲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想对孙龙说些什么,或许是劝慰,或许是表达敬意,但话到嘴边,却觉得任何言语在如此决绝的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上的马进忠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放下水碗,站起身,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敬佩”之色,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迈: “好!好一个辽东汉子!好一个孙龙!”
他几步走到孙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形容枯槁的老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快意,“骨头够硬!是条汉子!老子马进忠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种有骨气的人!”
他大手一挥,对着按住孙龙次子的亲兵吼道:“松开!给他松开!让孙公子坐!”
亲兵慌忙松开手,退后一步。
马进忠亲自将旁边一把椅子拉过来,按着孙龙的肩膀,动作看似“礼遇”,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孙龙身体僵硬地被按坐在椅子上,依旧面无表情,浑浊的目光直视前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他那年幼的次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吓得更厉害,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马进忠俯身,凑近孙龙的脸,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却足以让整个大堂的人听清: “孙将军,你放心!你的骨气,我老马敬重!你既然不愿降,执意求死,我老马...且成全你这份忠义!”
他直起身,环顾四周,声若洪钟,仿佛在宣布一件无比荣耀的决定:“我会给你,还有你那战死的好儿子,以及这个小儿...一个痛快!然后,风风光光把你们父子三人厚葬!让你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得个全尸,得个体面!如何?我马进忠够不够意思?够不够敬重你这条汉子?!”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如同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扎在孙龙最后的心理防线上!
给他一个痛快?厚葬?体面?我呸!
这看似“敬重”的表态,实则是将孙龙父子推向死亡的最终宣判!
更讽刺的是,马进忠还要借此彰显自己的“义薄云天”!
孙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马进忠那张写满“豪气”和虚伪的脸。
那浑浊的眼中,没有感激,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虚伪。
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多谢。”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千斤重锤,砸在石午阳心头!
他知道,孙龙根本不在意什么厚葬体面,他只是想用自己和幼子的死,来保全他心中那份或许早已扭曲、但深入骨髓的“忠义”名节!
而马进忠,则是在利用这份悲壮,来粉饰自己的胜利和所谓“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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