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勇还在兴高采烈比划:“曹将军真悍勇!咱们赶到时,他正抡着断刀砍马腿呢!”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就是个死脑筋,死扛一晚上,硬是半步都不退!”
曹旺突然挣扎着滚下马,单膝跪地时伤口崩裂,血水淅淅沥沥滴在黄土上。
“末将无能...”
他声音哑得撕布似的,
“折了三百弟兄...还让彭而述跑了...求司令军法从事!”
暮色愈深,驿道上歪斜的人影被拉得更长。
石午阳没有回应曹旺的话,
他刚准备要招呼医官,却见曹旺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子,身子晃了晃便要栽倒。
“扶稳了!”
石午阳一把托住曹旺腋下,触手尽是湿冷。
亲兵们七手八脚抬来一扇门板,临时搭成担架。
医疗营的医官提着药箱挤了过来,剪开肩头征袍时忍不住倒抽冷气,
南方湿热的夏天,断箭周围的皮肉已经溃烂发黑,随着呼吸往外渗黄水。
“得立马剜肉取镞。”
医官抬头看石午阳,手里柳叶刀抖得厉害,这医官还是豆娘教出来的徒弟。
“可这荒郊野岭……”
挤在门板旁的陈大勇忽然啐了口唾沫,从马鞍袋掏出个牛皮酒囊:“咱们靖州营的土方子,烧刀子浇刀口——曹将军忍得住不?”
说着不等回答,直接拔开塞子往伤处倾倒。
曹旺痛得浑身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
石午阳伸手让他咬着皮护腕,对医官点头:“动手。”
柳叶刀剜进烂肉时,担架下的黄土渐渐洇成暗红色。
陈大勇不忍,偏过头去,突然扯着嗓子骂:“日他娘的鞑子参领!老子剁了他三个亲兵,那老狐狸竟钻裤裆溜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镶玉的烟袋,“瞧,这是他跑丢的...”
石午阳盯着烟袋上精致的苏绣,忽然问:“阻击一夜,可探清对方编制?”
“就没有几个正儿八整的满洲人,全都是一些绿营兵!”陈大勇嗓音不减,
“像是北直隶那一片的壮丁“
刚拔掉箭簇的曹旺突然虚弱地插话,嘴角还淌着血沫,
石午阳望着躺在门板上的亲兵队长,又瞥见陈大勇腰间晃荡的一串耳朵
——那是靖州营常用的记功方式。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截带血的箭杆,上面还带着箭镞,在手里掂了掂,叫来军中负责记功的的司功吏。
石午阳声音不大,
“记下:101营曹旺,率五百骑阻击千余清军一昼夜,斩首四百,缴获军马……”
他忽然停顿,箭杆猛地抽在曹旺完好的右肩上!
啪的一声脆响,周围的士兵都缩了缩脖子。
曹旺眼眶却是突然红了。
“这一杖,罚你有负军命!”
石午阳扔了箭杆,伸手把曹旺搀起来,
“剩下的军棍先记着——等拿下宝庆府……”
陈大勇在一旁讪讪地笑:“石将军,那咱这……”
石午阳扭头看他:“陈将军辛苦,此次多谢陈将军搭救之恩,我这就修书向陈总兵为诸位请功。”
近两百里路,陈大勇能在一夜之间赶到,确实不容易!
暮色漫上来,驿道旁惊起几只乌鸦。
……
当夜,护国军就地扎营。
火把刚在营寨四周插稳,炊烟才袅袅升起,从武冈方向的驿道上又响起急促马蹄。
陈友龙的传令兵这回带着两骑亲卫,马鞍后还拴着一个猪头——竟是按湘西习俗送的谢礼。
“石将军见谅!”
传令兵滚鞍下马时特意亮出空着的双手,
“武冈城里降兵闹事,总兵大人正带着弟兄们弹压。宝庆之行...怕得耽搁三两日。”
石午阳接过对方奉上的猪头,两只手扯着两只猪耳朵——肥得很,怕有个二十斤,分明是早就备下的。
他忽然笑出声:“陈总兵倒是周到,连庆功宴的菜都预备了。”
他把猪头递给亲兵,“晚上加个餐,把猪头炖了!”
正说着,陈大勇耷拉着脑袋蹭过来,铠甲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渍。
他先是踹了脚营垒边的柴堆,才闷声道:“石将军……家兄来令,咱去不了宝庆,得回去了。”
火把噼啪炸响一粒火星,落在两人之间的黄土上。
石午阳望了望武冈方向灰蒙蒙的山峦,伸手拍拍陈大勇的肩甲:“曹旺部两百多条性命,多亏陈将军救下。这份情,护国军记着了。”
陈大勇没有接话,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过来时银锭硌得人生疼。
“家兄让捎的...说是贺云老母住在宝庆府的后街。”
他声音越来越低,“听说他那老娘知道贺云降清后,眼睛哭瞎了,但现在还不知儿子的死讯……”
石午阳掂量着布包,听见里头碎银碰撞的轻响。
他想起前天武冈东门城头上那张砸烂的脸,忽然觉得这银两有点烫手。
“家兄说...”
陈大勇偷眼看石午阳的神色,
“贺云当年在江西替他挡过箭,这次……这次算是私情。”
石午阳把银包顺手递给身后的亲兵:“告诉陈总兵,银子必送到。等宝庆府安定了,接老人家来府衙吃杯茶也无妨。”
陈大勇重重抱拳,转身时铠甲哗啦作响。
走出几步又回头,从腰间解下那个牛皮酒囊扔过来:“这半壶烧刀子,给曹将军补补身子!”
夜风卷起酒囊上的血腥气。
石午阳望着靖州营骑兵消失在黑暗里,忽然对亲兵道:“传令——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开拔。”
……
两日后,
宝庆府的西门洞开着,半扇城门歪斜地挂在轴上,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哀鸣。
护国军的先头部队在城下徘徊许久,才敢相信这确是座空城——城垛上不见守军旗帜,连往常巡城的梆子声都消失了。
“第...第二次了。”
刘魁吐掉衔在嘴里的草根,声音发干。
去年此时他们也是这样兵不血刃进城,那时满街还飘着吕和安让人拉起的欢迎彩纸。
队伍踏着满地碎瓷烂布挪进城内。
街道旁敞开的酒肆大门,能看到柜台倒在地上,酒浆渗进地砖缝引来成群苍蝇;
绸缎庄的货架早被洗劫一空,只剩几匹染了血污的粗布散落着。
最怵人的是街道两旁那些屋檐下新挂的白幡
——几乎每隔三五户就能看见麻布条在风里飘,门缝里漏出压抑的哭声。
“造孽啊...”
吕和安跨在一匹矮小的滇马上,捂着鼻子绕过街心一滩污血,
“逃回来的百姓说,鞑子临走时在四门都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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