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行和赵竹生一样,也中过秀才,只不过在这乱世,他也只能跟着他大伯刘明岳起兵保境安民。
刘志行走得很稳,但石午阳看见他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这个中过秀才的年轻人总让石午阳想起雨后的青竹——看似挺拔,实则一折就弯。
他穿着不合身的新战袄,腰间却挂着个绣了梅花的文士袋,显得不伦不类。
“将军。”
他下马时差点被地上石子绊倒,声音绷得紧紧的,作了个揖。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新化营的弟兄们……想问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石午阳注意到他眼角发红。
远处传来几声乌鸦叫,凄厉得扎人耳朵。
“常德。”
石午阳干脆地说道,同时观察着年轻人的反应。
刘志行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太阳穴旁的血管一跳一跳的。
“可新化就在眼前……”
刘志行话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像是咬到了舌头。
他改口道:“弟兄们只是...只是……”
石午阳能理解刚开始寄人篱下的那种局促,突然之间有点同情这个年轻人,
石午阳翻身下马,靴子陷进泥里发出“咕叽”一声。
他拍了拍刘志行的肩膀,感觉手下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
“走,陪我走走。”
两人离开官道,踩着齐踝的野草往坡上走。
草尖上的露水打湿了刘志行的布鞋,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数步子。
“你大伯的事,我记着呢。”石午阳突然开口。
刘志行的脚步顿了一下。
一只蚱蜢从他脚边蹦开,消失在草丛里。
“牛万财杀了我大伯,还杀尽了新化营弟兄。”
刘志行声音发颤,
“将军,他们死的时候...都被绑着了双手。”
石午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掰了半块芝麻饼递过去。
刘志行机械地接过,却没吃,芝麻粒簌簌往下掉。
“你看那边。”
石午阳指着北面。
远处山峦起伏,像凝固的浪涛。
“忠贞营两万大军已经到常德了。现在鞑子在长沙府就几千绿营,李过将军正等着咱们合围。”
他转头盯着刘志行的眼睛,
“先打长沙,还是先打牛万财,你说哪个要紧?”
刘志行手里的芝麻饼碎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碎屑,突然笑了:“将军,我懂!牛万财不过是条咬人的狗,北地来的鞑子才是吃人的虎。”
他抬头时眼里有泪光,却笑得真切,
“只是新化营里那些粗人...”
“所以得靠你。”
石午阳从地上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苦味在舌尖漫开,
“你是读书人,比他们明白。”
……
回去的路上,刘志行的背挺得笔直。
经过一棵歪脖子枣树时,他突然说:\"牛万财跟将军也有仇?\"
石午阳眯起眼睛。
突然笑骂,甩鞭抽飞路边半截枯枝,
“嗯!他的手下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回去告诉你那些弟兄——我石午阳记仇得很!牛万财欠的血债,迟早让他拿脑袋来还!”
“知道了,将军!我会安抚好营中弟兄们。”
两人往回走,刘志行在分岔路口站定,忽然撩起衣摆跪下行了大礼,
“将军以国事为重,志行...心服。”
石午阳一把拽起他,发现这年轻人的手意外的很有力。
……
护国军的旗帜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石午阳抹了把脸上的尘土,眯眼望着远处黑灰色的城墙。
常德城比两年前更破了——西北角的箭楼塌了半边,像是被人啃了一口的炊饼,城墙上的垛口新补了黄土,颜色比旧墙浅些。
“司令,前面就是常德南门了。”
亲兵王栓子牵着马凑过来,马鼻子喷出的白气拂在石午阳手背上,湿漉漉的。
石午阳“嗯”了一声,嗓子眼里还堵着行军路上的干渴。
两年前,差不多也就早一两个月的大夏天,他亲自率领着护国军,攻进了常德北门。
那时候城头的清军绿旗被火枪连的燧发枪打得千疮百孔,伪善的马进忠杀了清军守将孔龙两父子。
这时,一阵急促的牛角号声打断了回忆。
城头上突然冒出十几面黑旗,城门“吱呀呀”地开了条缝,一队骑兵卷着尘土冲出来。
石午阳下意识按住刀柄——最前头那匹枣红马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是忠贞营!”
王栓子不知何时挤到前面,他眼睛尖,他也是原来大顺军石字营仅存不多的老兵。
“打头的是……是高一功将军!”
石午阳心头一跳。
他赶紧踢了踢马肚子迎上去,离着还有二十步就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太急,靴跟陷进松软的泥土里。
他单膝跪地抱拳:“末将石午阳,拜见国舅爷!”
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小舅子,虽然说李自成命丧九宫山,大顺朝也分崩离析,但同属大顺军旧部,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尘土散去,枣红马上的男人露出真容。
高一功比当年胖了不少,圆脸上新添了道疤,从左边眉骨斜到耳根。
他滚鞍下马的动作有些笨拙——石午阳听说他去年在川东中过箭伤。
“使不得!”
高一功一把托住石午阳胳膊,手掌热烘烘的像块烙铁,
“如今哪还有什么国舅爷?”
他指了指自己头顶的网巾,上面缀着块小小的铜牌,
“蒙大明圣上恩典,现挂着龙虎将军的虚衔罢了”
石午阳顺势起身,闻到高一功身上飘来的沉香味——这可不是军中该有的。
他垂着眼帘笑:“高将军说笑了,规矩不能乱。”
“石兄弟忒多礼!”
高一功拍着他肩膀大笑,转头对身后喊:“来亨!过来见见你石叔!”
马蹄声由远及近。
石午阳抬眼看见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簇新的棉甲,眉宇间似乎还有几分李过的影子。
年轻人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抱拳时腕甲\"咔\"地轻响:“小侄李来亨,见过石将军。”
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几乎跟石午阳一般大的年纪,两人曾经在慈利县见过一面。
石午阳注意到他虎口有层厚茧——是常年拉弓磨出来的。
正要答话,忽听高一功叹道:“当年汝侯(指刘宗敏)要是有你一半知礼……”
话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像咬了舌头。
气氛突然僵了。
秋风卷着片枯叶打在石午阳脸上,痒痒的。
他假装没听见,转头对李来亨笑:“少将军好俊的身手,不愧是……”
“咳咳!”
高一功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进城说,进城说!”
他拽着石午阳就往马上推,“李过大哥在城里备了好酒,就等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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