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他儿子陈增禹,如今可是锦衣卫指挥使。”
庞天寿压低声音,
“这几日的折子,怕是连圣上的面儿都没见着,全被截在通政司了。”
石午阳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陈邦傅那夜匆匆进宫,原来是给他儿子递话来了!
庞天寿见他神色,便知猜中了,呵呵一笑:“不过嘛......既然石伯爷找到杂家,杂家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石午阳的肩膀,
“伯爷,回去等信儿吧。”
说完,他拢了拢袖子,慢悠悠地踱出巷子。
那小太监赶紧跟上,临走前还偷偷回头看了石午阳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
石午阳站在原地,巷子里的阴凉渐渐散去,日头又毒辣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忽然冷笑一声:“陈邦傅......好手段。”
回到宫门外,高一功急不可耐地迎上来:“怎么样?”
石午阳淡淡道:“等。”
高一功一愣:“等?等到什么时候?”
石午阳望向那朱红的宫门,眼神渐冷:“等到庞公公把路铺平。”
远处,行宫的钟声悠然响起,惊起一群栖在宫墙上的乌鸦,黑压压地掠过梧州城的上空。
……
清晨的梧州城笼罩在薄雾中,石阶上的露水还未干透。
一名小太监匆匆赶到驿站,尖着嗓子宣道:“宣忠贞营高一功、护国军石午阳觐见——”
高一功正啃着半块硬馍,闻言差点噎住:“真成了?”
石午阳系紧腰间佩刀,刀鞘上斑驳的血渍在晨光中格外刺目:“走。”
朱红的宫门前,陈增禹抱着绣春刀立在值班房檐下。
这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是那双吊梢眼里淬着毒,活像条盘踞的竹叶青。
“两位将军好本事啊,”
他阴阳怪气地拱手,
“竟能说动庞公公。”
石午阳目不斜视地走过,靴底碾过一片落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高一功倒是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闪着寒光:“陈指挥使客气,改日请你吃酒!\"
陈增禹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庞天寿已从内殿转出:“两位将军,随杂家来吧。”
老太监拂尘一甩,正好隔开陈增禹阴冷的目光。
穿过回廊时,石午阳低声道谢。
庞天寿轻笑:“区区一个纨绔子,杂家还没放在眼里。”
说着突然驻足,指了指前方垂着珠帘的殿门,
“记住,圣上最厌吵闹。”
内殿里熏着安神香,却掩不住永历帝朱由榔眉宇间的倦色。
这位天子裹着明黄常服,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像是许久未睡好觉。
“臣等叩见皇上。”
朱由榔虚抬了抬手:“赐座。”
声音沙哑得像秋日的枯叶。
石午阳刚坐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龙案上的金杯还残留着琥珀色的液体。
角落里,几个小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蟋蟀罐子。
“说吧。”
朱由榔揉了揉太阳穴,
“清逆孔有德到哪儿了?”
石午阳直视天颜:“回皇上,孔有德现驻防湖湘衡州府,北兵难耐酷暑,臣推断,入秋之际,便将督兵南下。”
他顿了顿,
“如今各镇兵马各自为政,乱象丛生,就像……”
“像一盘散沙。”
高一功突然插嘴。
朱由榔却来了兴致:“哦?那依卿之见?”
“当统一调度,共进同退!”
石午阳拱手,
“兵归兵部,粮归户部,勋镇不得私截钱粮,当由朝廷资兵!”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
朱由榔盯着案上那方裂了缝的玉玺,半晌才道:“朕...知道了。”
这时庞天寿突然轻咳:“皇上,该进药了。”
朱由榔如蒙大赦般起身:“两位爱卿忠心可嘉...此事容后再议。”
退出内殿时,恰逢陈邦傅捧着个锦盒匆匆而来。
这老狐狸见到他们竟笑容可掬:“两位将军面圣辛苦了!”
高一功冷哼:“比不上国公爷辛苦,半夜还来送蟋蟀。”
……
石午阳和高一功回到驿站时,热得汗水已经浸透了衣甲。
“这老朱家的子孙......”
高一功灌了口凉茶,抹了把嘴,
“咋跟个闷葫芦似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高一功还是带着大顺军的语气。
石午阳摆摆手,示意他噤声。
驿站的老槐树上,几只乌鸦正歪着头盯着他们,黑豆般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
“此间罢了,”
石午阳系紧行囊,
“话已带到,咱们回南宁。”
……
南宁府衙,
李过的卧房外站满了亲兵和党守素、何虎等忠贞营将领。
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眼睛发酸。
曾经徒手搏虎的汉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竹席上像片枯叶。
李来享和慧英守在榻前,一个端着药碗,一个拧着湿巾。
见石午阳和高一功他们进来,慧英红肿的眼睛又泛起泪光。
石午阳悄悄把李来享拉到屋外廊下,避开众人:“大夫怎么说?”
李来亨咬着嘴唇,声音发颤:“说...说肺腑俱损,怕是……就这几日了......”
石午阳胸口像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阵发黑。
回到屋内,石午阳强撑着汇报梧州之行。
李过听完,蜡黄的脸上浮起苦笑:“不是皇上不想变......”
他喘着粗气,
“是那群蛀虫......早把树心啃空了......皇上无力……”
高一功突然“扑通”跪在榻前,嗓子哑得像砂纸摩擦:“大哥!咱不管这烂摊子了!回夔东去!那里还有咱大顺的老弟兄!”
在夔东那群山之中,不仅有野人谷的护国军,还有郝摇旗、刘体纯、袁宗第等大顺军余部。
李过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高一功乱蓬蓬的脑袋:“唉!傻舅子......”
这是他头一回称高一功为舅子。
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暗红的血喷在慧英手中的帕子上。
窗外惊雷炸响,酝酿多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像是万千铁骑踏过荒原。
李过忽然抓住石午阳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道:“石兄弟......护着点......这都是自家弟兄......”
屋外磅礴的雨声淹没了未尽的话语。
慧英的抽泣声,李来享的哽咽声,还有高一功压抑的呜咽,全都混在雨里,被冲进南宁城污浊的排水沟。
远处传来忠贞营士兵们冒雨操练的号子声,他们还不知道,那杆曾经引领他们转战千里的黑旗,就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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