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看着马进忠那副随时可能咽气的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敢违逆，只能强压下焦躁，拖过一张木凳紧挨着床沿坐下，身体前倾，耳朵几乎凑到马进忠嘴边：“大哥！你说！我听着！”
马进忠急促地喘息了几口，仿佛在积攒一些力气，浑浊的眼神却骤然迸射出一种异样的锐利光芒：
“晋……晋王……肯定……是过了……过了刘镇国的……田州防线……所以……秦王……才会……如此失态……”
当时发生“十八先生案”后，孙可望得到情报，李定国准备亲赴安龙府从他的控制下救出永历帝朱由榔，便派部将刘镇国、关有才领兵驻扎于田州（今广西田阳）阻截李定国军北上，甚至下令“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
马进忠每说几个字就要重重喘一口气，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石午阳耳中，
“……我猜……错不了……明日……最迟明日……军令必下！秦王……定会派白文选……或是冯双礼……火速赶往安龙府……抢在晋王之前……把……把万岁爷……‘请’来贵阳……牢牢攥在手心！”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讽。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示意石午阳再靠近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气音，带着一种赌上性命的决绝：“……至于我……”
他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嗬嗬声，
“……秦王……不会让我……碰这事……只会……打发我……回辰州……”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午阳，
“秦王猪油蒙心，他与晋王必会内斗……这样……你……”
石午阳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马进忠的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可能存在的耳朵。
确认安全后，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句石破天惊、足以诛灭九族的话：“……替我……带个口信……给晋王！告诉晋王……他老人家……”
李定国这年其实才35岁，马进忠却是称他为老人家。
马进忠胸膛剧烈起伏，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嘶鸣，眼中却燃烧着最后、最炽热的火焰，
“……就说……马……马进忠……愿……为……内……应！！！”
最后两个字吐出，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石午阳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者的全部执念和托付！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午阳，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营里……有……有秦王的……桩子……我只……只信……你！石……老弟！”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
石午阳只觉得手腕被攥得生疼，那冰冷枯槁的手传递来的却是滚烫的决心！
他喉头哽咽，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反手用力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同样低沉而斩钉截铁的气音回应：
“大哥放心！此事……包在石午阳身上！义不容辞！！！”
这郑重的承诺如同定心丸。
马进忠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死死攥着石午阳的手也缓缓松开，滑落在床沿。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如同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千斤重担，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大哥！你撑住！”
石午阳见状，心头一紧，立刻起身，
“我去叫刘三儿煎药！”
马进忠没有睁眼，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轻哼。
石午阳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沉重的门栓，朝着外面漆黑寂静的营地放声大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威严：“刘三儿！刘三儿！快滚过来！！”
“在！将军！小的在！”
刘三儿显然一直守在附近不远，闻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满脸惊惶。
“快去！把国公的药！立刻煎好端来！要快！”
石午阳厉声道。
“是！是！小的马上去！”
刘三儿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就跑，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石午阳重重关上房门，插好门栓，这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
汗水和方才的紧张感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
他缓缓走回床边，看着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似乎平静下来的马进忠。
直到此刻，那沉重的托付带来的寒意才真正蔓延至全身。
营房里摇曳的油灯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木板墙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内应！ 晋王李定国！ 安龙府！
巨大的风险和滔天巨浪般的局势变化让他手心冰凉。
然而，一个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难题，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孙可望！会轻易放他这个“护国军将领”离开贵阳吗？！
他该怎么才能从这龙潭虎穴般的贵阳城脱身，赶到那风暴的中心——安龙府？！
马进忠灌下那碗苦涩浓黑的药汤后，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紧锁的眉头也松弛下来。
没过多久，沉重疲惫的鼾声便在简陋的营房里响起。
石午阳守在床边，看着他那张在昏黄灯火下依旧苍白却总算安稳下来的脸，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
他不敢离开，也不想惊扰病人休息，便拖过一张凳子坐在桌旁。
冰冷的桌面贴着胳膊，驱散了些许困意。
脑子里却如同开了锅的水，翻腾不息。
孙可望会派谁去安龙府？
白文选？还是冯双礼？
白文选……
那是八大王张献忠当年在成都登基称王时就封的前军都督！资历老，威望高，是大西军根正苗红的嫡系大将。
石午阳眼前浮现出昨日王府门前，白文选经过他身边时那极其短暂的、带着复杂探究的一瞥。
那眼神……不像冯双礼那般冰冷直接，似乎藏着点什么？
这个人去做“抢皇帝”这种事……能成吗？
冯双礼呢？
原是大西军四将军艾能奇的部将。
艾能奇平定云南时死在了当地土司的毒箭下，所部被孙可望尽数收编，冯双礼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孙可望……这人，行事狠辣，唯孙可望之命是从……
石午阳心里隐隐觉得，若是白文选被派去安龙府，也许……也许事情还有点转机？
他就这样反复思量着，不知不觉，沉重的眼皮终于耷拉下来，趴在冰冷的桌面上，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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