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细绵如丝,将烈士陵园的青石板润得发亮,连空气里都浸着清寂的湿意。
赵立春穿过前来寒暄的人群,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似踏在潮湿的记忆上,生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父母。
墓碑静静立在一片苍松翠柏间,碑上镌刻的字迹在雨雾中晕染开来,望去竟像凝着未干的血。
细雨打湿了他的鬓角,凉意顺着衣领往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只定定望着墓碑,胸口像压着千斤重物,悲恸顺着毛孔一点点往外渗。
“省长。”
身旁的警卫适时上前,将备好的花圈稳稳摆在墓碑前。
赵立春微微颔首,抬步上前。
李达康立刻撑着伞要跟上,却被他抬手制止,一声
“不用”
轻得像雨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细雨落在他的肩头,很快淋湿了笔挺的衣料。
他俯身,手指轻轻拂过花圈上的挽联,将被风吹得微卷的边角细细抚平,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事。
身后的人群静得出奇,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知是谁先收起了雨伞,紧接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合上伞骨,在细雨中保持着庄严肃穆的姿态。
雨丝糊了视线,他们却依旧执着地行着注目礼,脸上满是敬意与哀思。
沉沉的肃穆压得人胸口发闷,赵立春冒雨整理挽联的身影,在苍松翠柏间愈发显得悲壮,这一幕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唯有李达康的胸腔里,翻涌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波澜。
作为赵立春最贴身的秘书,李达康的位置本就特殊。
他摸透了省长的脾性,办事妥帖、说话有分寸,早已是赵立春身边不可或缺的臂膀,这份“合拍”,是他在官场立足的根基。
但他从未满足于只做一道“影子”,跟着赵立春从京州市委书记到省长,他亲眼见证改革浪潮席卷汉东,更深谙这是施展抱负的黄金时代。
他缺的从不是能力,而是一个能让赵立春彻底将他视作“自己人”、放心交予重任的契机,一个能将胸中积攒的改革思路,转化为实绩的跳板。
眼前的场景,在他眼中早已超越了祭祖本身。
赵立春对父母的哀思真切而深沉,此刻的情感共鸣,正是拉近关系、巩固信任的关键节点。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用一场极致的情感表达,彻底叩开赵立春的信任之门。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理智死死拽住。
“跪?还是不跪?”
他在心里反复诘问。
下跪,是最直接也最具冲击力的表态,能瞬间传递出极致的崇敬与共情,可这姿态太卑微,太容易被视作“谄媚”。
在场的都是汉东官场的老人,一旦跪下,往后“靠钻营上位”的话柄怕是甩不掉了,他李达康的尊严与体面,又该置于何处?
“要是跪了,被人看不起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根细刺,扎得他心神不宁。
李达康深吸一口气,雨丝的凉意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却压不下心底的挣扎。
他猛地想起史书里的典故,想起韩信的胯下之辱
——那些成大事者,谁没在关键时刻放下过身段?
(算求,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
他狠下心,仿佛要将所有犹豫都碾碎。
(该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老子干了!)
不远处,祁同伟正伫立在人群中,目光本随着赵立春的身影落在墓碑上,耳畔却骤然钻进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心声。
他心里一惊,干了?
是谁?
他要干什么?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视线精准地锁在了李达康身上
——竟是这位赵立春的贴身大秘?
他,要干什么?
此情此景,总不能是吟诗一首吧?
祁同伟眉头微蹙,心底瞬间升起警惕。
这场合庄严肃穆,李达康却在心里盘算着“干大事”,莫不是要出什么岔子?
祁同伟目光紧锁着李达康,脚步虚抬,手指微攥,暗暗做好了随时上前干预的准备
——他料定对方要有所动作,可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他大跌眼镜。
就在他即将迈步的刹那,
“扑通”
一声闷响,骤然炸响在雨幕里。
李达康重重跪倒在墓碑前的湿泥中,膝盖磕在青石板边缘,那声响沉闷得让周遭的雨丝都似凝滞了片刻。
突如其来的动静,瞬间打破了陵园的肃穆。
正沉浸在回忆中的赵立春猛地回神,周遭众人也纷纷侧目,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那个行此大礼的身影上。
李达康浑然不顾裤腿上的泥污,也不看身后的赵立春,只梗着脖子,凝望墓碑上的字迹。
那双平日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竟被滚烫的泪水彻底填满,顺着脸颊与细雨交织在一起。
“老首长,老伯母!”
他声音嘶哑,哽咽着几乎不成调,继而放声大哭,道
“您们是英雄,是咱们汉东的脊梁啊!若没有您们这些穿军装的热血奋战,我们这些穿西装的就得跪下,那些穿裙子的就得躺下啊……”
“立春省长这些年带着我们往前走,都是循着您们的路。
我们这些后辈,受着您们的荫护,却没能多为您们做些什么……”
他肩膀剧烈抽动,哭声里既有痛彻心扉的追思,更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赵立春的记忆闸门。
战火纷飞的岁月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他的双眼愈发通红,动容之色毫不掩饰。
周遭的窃窃私语化作祁同伟耳边密集的心声。
(卧槽,这年轻人……)
(真他梁是个天才啊!老子咋没想到?)
(我去,这也行?够狠!)
(老子谁也不服,就服你李达康!)
……
祁同伟彻底懵了,愣在原地暗自咋舌。
合着,这就是你要干的事?
还真是……
够豁得出去。
赵立春上前半步,抬手虚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亲昵,道
“达康,起来吧,心意到了就好。”
这声“达康”,落进李达康耳中,宛若春日花开。
他心头一松,暗道“成了”,激动得身体踉跄,试了两三次,才撑着地站起身。
赵立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下轻拍。
随后,赵立春转向陪同众人,逐个握手致谢。
人群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立刻争前恐后地围上前寒暄。
祁同伟双手与之紧握,直到听见赵立春那句
“汉东的未来是你们的”。
这场清明的祭扫才算落下帷幕。
返程的车里,赵锐望着窗外飞逝的雨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心中已掀起波澜。
(这个李达康,倒真是个狠角色。从他双膝落地的那一刻起,便与我赵家,算是彻底绑在一条船上了。)
他收回目光,侧头对身旁的祁同伟开口道
“同伟啊,往后有机会,多跟李达康走动走动,对你没坏处。”
听着赵锐的心声与嘱咐,祁同伟暗自佩服李达康那惊天一跪的决绝,可心里又难免泛起几分别扭。
但他嘴上毫不迟疑,立刻应道
“赵局,您放心,有机会我一定多跟李秘书联络。”
赵锐闻言微微颔首,便闭了眼养神,不再多言。
李达康哭坟一事,很快在汉东官场传开,成了无人不议的话题。
明面上,众人碍于赵立春的面子,多是含糊着赞许几句,私下里,却是议论纷纷,且多是些不阴不阳的嘲讽与鄙夷。
京州养老院里。
“人民的老检察长”陈岩石,刚听闻此事,便重重将搪瓷缸墩在桌上,怒斥道
“哼,李达康?十足的马屁精!为了往上爬,竟把老革命的坟头当成演戏的戏台,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省委家属院的干部楼里,李达康家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一场无声的争执正在上演。
“李达康,你是不是疯了?”
欧阳菁怀抱着年幼的女儿,眼眶通红,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愤怒,道
“外面都把你骂成什么样了?马屁精、趋炎附势的小人……
你让我们娘俩出去怎么抬头见人!”
35岁的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
李达康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憋了一肚子火。
可当目光落在相拥而泣的母女身上时,那股怒火瞬间泄了大半。
他颓然坐回沙发,一言不发,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是旁人看不懂的隐忍与笃定。
他的心思,没法对外人说,更没法对妻儿剖白。
他在等,等赵立春的动作,等一个能让所有嘲讽与质疑闭嘴的结果。
赵立春没让他等太久。
省委的一道任命,彻底打破了周遭的流言蜚语。
在新召开的省委会议上,李达康被正式任命为岩台市、金山县县长。
赵立春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有力道
“金山县是岩台最穷的县,把它交给李达康,就是要让大家看清
——我赵立春用人,只看真本事。”
散会后,他单独留下李达康,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的期许,道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这个穷县带出泥潭、变富变样。到时候,谁还敢嚼舌根质疑我?”
他拍了拍李达康的肩,掷地有声,道
“放手去干,我信你的能力,出了任何事,我给你兜着。”
“妥了,老铁!”李达康心头一震,连日来的颓废一扫而空,整个人瞬间被斗志填满
——他等的,正是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这道任命,终于让李达康从省长秘书的身份中走出,正式踏上了独当一面的从政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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