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尚有余温的船桨，仿佛承载着一种无言的嘱托。
石头紧紧地握着它。
他不再迷茫。
小舟，如同一片离弦的箭矢，在那……被浓雾所……笼罩的，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之中，破开了一条笔直的水线。
他不需要去辨认方向。
因为，季风胸口，那株翠绿色的嫩芽，便是这……迷雾之中，唯一的灯塔。
那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明亮，也更加的温润。它坚定地指引着一个未知的前方。
阿蛮的身体，已经基本痊癒。
她默默地坐在船尾，用一块湿润的布巾，轻轻地擦拭着，季风那依旧毫无血色的脸颊。
她的目光，偶尔会望向，那……仿佛永远也划不出去的浓雾，眼中带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早已在，颠沛流离之中，所……磨砺出的坚韧。
而季风，则……依旧沉默。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但他的目光，却……不再是那种空洞的茫然。他那双纯粹得如同一泓清泉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胸口那株，正……散发着璀璨光芒的嫩芽。
仿佛，他……能从那柔和的光芒之中，读懂某种，只有他才能理解的语言。
……
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划了多久。
一天，两天，还是……更长的时间。
在这片仿佛被时间所遗忘的云梦泽的最深处，日夜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
直到某一个瞬间。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土石的腥气，与……汗水的酸臭，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的气息，顺着那……潮湿的风，猛地灌入了他们的鼻腔。
随即，一阵如同闷雷般，沉闷的号子声，与……皮鞭，划破空气时，那……尖锐的呼啸，隐隐地从浓雾的深处传来。
石头下意识地放缓了，划桨的速度。
小舟悄无声息地，拨开最后一片，如同屏障般的芦苇。
眼前的景象，让石头与阿蛮，瞬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在他们前方，那……原本一望无际的水面之上，竟……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色的堤坝！
那堤坝完全是由最原始的土石与……巨大的条木，所……堆砌而成。它如同一条匍匐在这片，广袤水泽之中的，狰狞的巨龙，硬生生地将整个云梦泽，从中间一分为二！
而在那长达不知多少里的堤坝之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成千上万如同蝼蚁般的身影。
那……是一群，早已被繁重的劳役，所……彻底榨干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民夫。
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脸上带着一种，早已麻木的绝望。
在那些手持皮鞭，身披秦军盔甲的监工的呵斥与……抽打之下，他们，正……艰难地，搬运着那些对于他们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而言，根本不可能承受的巨石与……原木。
稍有懈怠者，那……沾满了盐水的皮鞭，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撕开皮肉，带起一串血珠。
然后，那个倒下的人，便会……如同一条死狗般，被监工直接拖走，扔进那……早已堆满了，无数腐烂尸体的，巨大的土坑之中。
随即，会有新的，同样麻木的身影，补充上他原来的位置。
仿佛，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停歇的，巨大的绞肉机。
这……哪里是在修筑堤坝？
这……分明是在用无数鲜活的生命，去填平一个君王的欲望！
“水……水上长城……”
石头的口中，下意识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沙哑。
他终于明白了。
这……便是那……早已传遍了天下的秦始皇，那……异想天开的三大工程之一——
试图将整个云梦泽，彻底改造为皇家园林的“云梦大堤”！
其工程之浩大，其手段之残忍，与那……早已埋葬了无数白骨的北方长城，竟……如出一辙！
这……便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伤痛！
……
然而，就在这片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之中。
石头，那双早已被墨家机关术，所……千锤百炼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
他发现在这条看起来，粗糙而……野蛮的巨大堤坝的，某些关键的承重结构之处，其施工的手法，竟……显得异常的精密，与……巧妙！
那些，看似随意堆砌的巨石之间，竟……暗藏着，最稳固的力学结构。
那些，用来加固堤坝的木桩的打入角度，也……分毫不差地，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水利算法。
那……是墨家的手法！
虽然，早已被简化，被……隐藏。
但那种深植于骨髓之中的，对于“实用”与“构造”的极致追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彻底抹去！
石头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一定……是有那些，与他们一样，幸存下来的同门，不幸被秦军，抓获沦为了，这里的苦役！
他们正在用自己那足以改变世界的智慧与……技艺，被迫为这个，他们……最痛恨的帝国，修筑着这座，用同胞的血泪与……白骨，所……堆砌的罪恶的“长城”！
……
就在此时！
不远处，突然爆发了一阵，激烈的骚动！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秦军监工，正……用手中的皮鞭，疯狂地抽打着，一个早已累得奄奄一息的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东西！给老子，快点！再敢偷懒，老子今天就……活剥了你的皮！”
那老者，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
突然！
一个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却异常精干的年轻人，猛地从旁边，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为那个老者，挡住了那……致命的一鞭！
“啪——！！！”
一声清脆的皮肉，爆裂的声响！
年轻人的后背之上，瞬间，便……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小五！”那老者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悲鸣。
“你……你他娘的，找死！”
那监工见竟有人敢于反抗，瞬间，勃然大怒！他扬起手中的皮鞭，便……朝着那个名为“小五”的年轻人的头上，狠狠地抽了下去！
然而！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
那个，名为“小五”的年轻人，眼中，突然爆发出了一抹，如同绝境之中，野兽般的凶光！
他就地一滚，竟……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随即，他顺手抄起了地上，一把用来修葺石块的铁锤！
以锤为武器！
以一种看似笨拙，却……招招都攻向敌人要害的亡命打法，竟……硬生生地，与那个手持长鞭的监工，缠斗了起来！
石头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种，战斗的方式……
那种将任何工具，都……能在瞬间，转化为最致命武器的本能！
那……分明是墨家最基础的格斗术！
是……每一个墨家弟子为了“非攻”，为了“自保”，都……必须掌握的最后的手段！
……
也就在这一刻！
那个，一直如同木偶般的季风的身体，突然猛地一震！
他那，一直凝视着胸口嫩芽的眼神，第一次，猛地抬起！望向了，那……正在为了保护同伴，而……浴血奋战的年轻的“墨者”！
他那空洞的眼眸之中，竟……瞬间，燃起了一团，无比炙热的火焰！
那……是愤怒的火焰！
那……是守护的火焰！
“吼——！！！”
一声不似人类的压抑的低吼，猛地，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了出来！
他胸口那株翠绿色的嫩芽，也……在这一瞬间，仿佛受到了某种剧烈的感召，猛地，爆发出了一团，前所未有璀璨的绿色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指引。
而……更像是一种愤怒的咆哮！
它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光束，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狠狠地注入了，那个早已力竭，即将被闻讯赶来的，更多秦兵，所……淹没的“小五”的体内！
“小五”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的力量，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那早已透支的体力，竟……在瞬间，恢复了大半！
他那早已被绝望与……愤怒，所……占据的头脑，也……在瞬间，变得无比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
目光精准地越过了，那……层层的人影，与那……正站在船头之上，双眼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季风的目光，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陌生人。
而……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巨子”！
……
“石头哥！”
阿蛮，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
因为，她看到季风，竟……双脚一蹬，直直地便……朝着那混战的方向冲了过去！
而石头，却……早已动了！
在季风发出那声怒吼的同一时间！他那……早已被市井生活，所……磨平了棱角的身体之中，那……属于“墨者”，属于“侠”的血，便……早已被彻底点燃！
他一把将手中的船桨，狠狠地插入了，水底的淤泥之中！
借着，那……巨大的反作用力！
他那如同铁塔般的身体，冲天而起，如同一颗黑色的炮弹般，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狠狠地砸向了，那……早已乱成了一锅粥的堤坝！
师父的遗命，是……让他们去爱具体的人。
而眼前，这个宁死也……不愿，放弃同伴的年轻的墨者。
便是他石头在这乱世之中，所……找到的第一个，最值得他去“爱”，去“守护”的具体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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