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汛刚过,泾水两岸的夯歌声便如惊蛰后的雷声,一阵高过一阵。李瑁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走近时,关中大渠的工地上正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那是民夫们光着膀子挥夯锤时溅起的汗雾,混着渠底翻上来的泥土腥气,在朝阳下凝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殿下,您瞧这第三段渠基!”工部郎中周明远抹了把脸上的泥汗,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指着远处架起的木架,那里立着三架崭新的龙骨水车,木齿咬合的“咔嗒”声与水流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唱一首欢快的歌。“这新水车比旧式的快三倍,一昼夜能引两千石水!昨儿试了试,把旁边那片旱地浇透,只用了两个时辰。”
李瑁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泥地里混着新翻的草根,踩上去软乎乎的。渠边蹲着几个老农,正伸手掬起渠里的水,任那清凉顺着指缝流进干裂的土地。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用粗糙的手掌捧着水,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舔了舔,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甜!这水是甜的!”
旁边的年轻后生们听了,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渠边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李瑁想起上月在政事堂的争论,守旧派的韦虚心捧着《农桑旧典》,花白的胡子气得发抖:“自古水利由官府主修,征调民夫即可,何必给工钱?浪费国库!”当时他指着案上那张《关中旱情图》反问:“去年大旱,关中颗粒无收,流民涌入长安时,韦大人怎么不说‘浪费’?民夫肯出力,是因为这渠修好了能浇自家的田;给工钱,是让他们知道,劳有所得是天经地义。”
如今看来,新政里“修渠一日,抵税两文,另付三十文工钱”的法子果然奏效。民夫里有张木匠,带着祖传的刨子来修水车,说“给自家修渠,得用最好的手艺”;李铁匠背着风箱蹲在渠边,把磨损的夯锤重新锻打锋利,“省得砸下去不出力”;连附近村里的妇人都提着篮子来送茶水,张婆婆的篮子里除了水,还多了一摞刚烙的胡饼,“孩子们说,修渠的叔伯们辛苦,得多垫垫肚子”。
“周郎中,”李瑁弯腰摸了摸渠底的夯土,入手紧实,“这渠底得再铺层细沙,拌上桐油,防渗漏。不然水到不了田头就漏光了,白费力气。”他指着远处的山坡,“那边的支渠也得赶在芒种前挖通,不然夏粮赶不上趟。”
周明远连连点头,转身对着民夫们喊:“大伙儿加把劲!殿下说啦,支渠通了,每亩地多收的粮食,都是自家的!”
夯歌声顿时高了八度,夯石落下的闷响也更有力了。李瑁站在渠边,看着水流顺着刚挖好的渠道蜿蜒而去,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缠向远处的田野。泥土里冒出的草芽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让人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在田里看苗的日子。
早朝时,紫宸殿的梁柱间仿佛还飘着泥土的腥气。李瑁展开《全国水利进度表》,朱笔在“关中大渠”“江南圩田”“蜀地堰塘”上一圈圈画着红圈:“截至本月,全国已修新渠三百里,加固堤坝二十座,新增灌溉田五万余亩。河南道送来的新麦样本,大家可以瞧瞧。”
内侍捧着托盘上前,金黄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着油光,颗颗饱满。玄宗捻起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眉头渐渐舒展:“比新丰的麦香。这新麦种,是你让人从西域换来的?”
“是,陛下。”李瑁躬身道,“这‘金波麦’比本地麦早熟十天,还耐旱。臣已在关中试种了两百亩,亩产比普通麦多一石。”他呈上曲辕犁的改进模型,犁尖包着层薄铁,犁身弯度更合手劲,“洛阳工匠在旧犁基础上加了铁刃,深耕时能多翻三寸土,还省力气。臣已让工部造了五千具,分发到各州县,农户们都说‘比老犁轻一半’。”
“臣有奏。”户部尚书裴宽出列,捧着《粮价波动表》,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颤动,“自新渠通水,关中粮价已降了一成。长安西市的米铺掌柜说,农户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囤粮,有了水利保障,心里踏实,愿意随行就市了。”
话音刚落,队列里响起一声轻哼。前司农寺卿程休甫慢吞吞地出列,手里还攥着本翻得卷边的《齐民要术》:“新犁虽好,可铁贵啊。农户买得起吗?臣算了笔账,一具铁犁的价钱,够寻常人家吃半个月的了。”
李瑁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农桑补贴券章程》:“臣已奏请陛下,凡买新犁、新水车的农户,凭户籍可领‘农桑补贴券’,官府补贴三成。剩下的钱分三年从税里扣,不用一次性拿出全款。河南道的王老农用了新犁,今年的地比别家多收两石,他说‘三年准能回本,还能多存点粮’。”
玄宗听得兴起,把龙椅旁的鎏金茶杯往案上一放:“走,朕要去看看这新犁怎么干活!”
一行人来到长安城外的试验田时,老农赵五正扶着曲辕犁耕地。他黝黑的脊梁上搭着块汗巾,随着犁地的动作左右摆动,像是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赵五的老伴在旁边摇着新水车,木踏板“吱呀”作响,渠水顺着竹管哗哗淌进地里,滋润着刚播下的谷种。见圣驾到来,赵五慌忙要跪,被玄宗拦住:“别停,接着耕,让朕瞧瞧。”
赵五憨厚地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扶着犁把继续往前走。曲辕犁在地里轻快地穿梭,翻起的土块细碎均匀,比旁边用旧犁耕的地平整不少。“殿下说的没错,这犁真省劲!”赵五抹了把汗,声音洪亮,“老臣活了五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使的犁。从前耕二亩地得歇三回,如今一口气耕五亩,腰都不酸!”
试验田的另一头,几个农桑宣讲使正教农户们看“农时历”。那历书是李瑁按系统提供的“节气耕种指南”编的,上面画着彩色的图画:清明时节,农人弯腰浸谷种;谷雨时分,牛拉犁在田里走;立夏那天,水壶正往苗上浇水。旁边还配着歌谣:“清明浸谷种,谷雨要耕田,立夏浇新苗,秋收笑开颜。”
“这历书比老黄历准!”识字的农户王二柱举着历书,给围在旁边的人念,“去年按老法子春分就下种,结果倒春寒冻了苗。今年按历书清明下种,你瞧这苗齐得,跟用尺子量过似的!”
人群里有人问:“二柱哥,这新稻种真能一年熟两季?”
王二柱指着田边的试种区,那里的占城稻已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透着精神:“咋不能?岭南来的老农说了,这稻子‘给点水就长’,咱这江南的圩田刚好合适。等秋收了,我家就先种三亩试试!”
玄宗看着田埂上晾晒的谷种,饱满得能映出人影,忽然问身边的李瑁:“瑁儿,你说这农业新政,最难的是什么?”
李瑁望着远处正在支渠边忙碌的民夫,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是让农户信新法子。老辈人守着‘祖上传的规矩’,总觉得改了不吉利。就像赵五,起初死活不用新犁,说‘铁片子会伤了地脉’。直到看到邻居用新犁多收了粮,才红着脸来借。如今他成了宣讲使,走村串户教人种地,说‘老规矩好,可新法子能多打粮,咱得学’。”
正说着,天上飘起了细雨,不大,像牛毛似的,落在身上痒痒的。民夫们不但没躲,反而更高兴了——这雨能让渠水更满,还省了不少力气。李瑁冒雨来到惠民坊时,张婆婆正领着几个妇人在屋檐下搓草绳,准备给田里的新苗搭支架。
“殿下,您看这雨多及时!”张婆婆指着窗外,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新渠里的水满了,正好浇地。往年这时候,要么旱得裂口子,要么涝得成泥塘,今年有了渠,心里踏实!”
启蒙堂的孩子们在屋檐下看雨,先生在石板上画着水车的样子,教他们算“一架水车一天能浇几亩地”。狗剩算得最快,小脸上沾着泥点也顾不上擦。他爹买了新犁,他立志要当个“农器发明家”,说要造比曲辕犁更省力的家伙,“让俺爹耕田不用淌那么多汗”。
李瑁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里混着的夯歌——那是关中大渠的民夫们在冒雨赶工,号子声穿过雨幕传来,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忽然觉得,这雨声、夯歌、孩子们的算书声,像一首春耕的交响曲,每一个音符都透着希望。
系统提示“全国灌溉面积新增一成,粮食产量预期增长两成”,但李瑁知道,真正的成效不在数字里。当赵五的新犁翻起第一块湿润的泥土,当王老农的粮仓多堆起两石金黄的谷子,当张婆婆看着新渠的水笑出满脸皱纹,这农业新政才算真的扎下了根。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一头连着渠水,一头搭在远处的麦浪上,映得新渠的水泛着七彩光。李瑁踩着水洼往回走,泥水溅湿了袍角,却心里敞亮。他想起《农桑策》里写的:“农者,国之本也。本固,则邦宁。”如今这渠水盈盈,禾苗茁壮,大唐的根基,正像这雨后的土地,愈发坚实了。
回到府里时,贴身小厮呈上一封来自江南的信,是负责圩田改造的官员写的:“殿下,江南圩田已修完十座,今春栽的秧苗成活率比去年高了三成。农户们说,等秋收了,要给殿下送新米呢。”
李瑁拆开信,信纸里掉出一片干枯的稻叶,带着淡淡的稻香。他把稻叶夹进《农桑策》里,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才只是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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