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里透着一丝落寞：
“便是子晟他们，偶尔来府里，也不敢跟我一起玩闹。他们跑跳，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们习武，我连靠近都不能。生怕我磕着碰着了，他们担待不起，大母和皇伯父也会心疼责怪。所以，我常常是一个人……很孤单。”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的是这具身体原主的处境和感受，假的是此刻诉说这份孤独的，是内心强大、历经风雨的任务者林星辰。
但他精准地捕捉并放大了这份孤独感，用以叩击程少商同样孤独的心扉。
果然，程少商听着他低沉的诉说，看着他脆弱的神情，心中那份因同病相怜而生的酸涩感迅速蔓延开来。
她太懂得这种孤单了！看似拥有很多，实则无人能真正靠近、无人可平等相交的孤单！
她之前或许还对这位世子的接近存有一丝疑虑，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这份不为人知的寂寞，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一种“原来他也一样”的共鸣感，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回应、想要靠近的冲动。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程少商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裕安，声音清脆而肯定：
“好！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她的回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江湖儿女般的爽快，驱散了裕安脸上刻意营造的阴霾，让他露出了一个更加真心实意的笑容。
“太好了！”
裕安抚掌，随即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像是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小狐狸。
“嫋嫋，既然我们都是朋友了，那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互帮互助？”
程少商不疑有他，认真点头：
“自然是的。子攸若有需要嫋嫋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心里甚至开始盘算，自己除了会做些木工机关、认得些野草野菜，还能帮上这位金尊玉贵的朋友什么忙。
裕安忍着笑，指了指桌上那几个空空如也的糕点盘子，又指了指自己，露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
“你看，皇伯父赐下的这些糕点，实在是香甜，但我脾胃虚弱，太医叮嘱了，甜腻之物不可多用。每次皇伯父赏下来，我都只能看着眼馋，吃不了几口，剩下的要么赏给下人，要么放着坏了，实在是暴殄天物，也辜负了皇伯父的一片心意。”
他话锋一转，目光殷切地看向程少商：
“如今既然有嫋嫋你在，不如就帮帮我这个忙，以后皇伯父再赏下糕点，或者府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你替我解决了，如何？这也算是朋友之间的‘互帮互助’了，免得浪费，也全了皇伯父的恩典。”
原来……是这么个“互帮互助”？
程少商眨了眨眼，看着裕安那一本正经、仿佛在商讨什么军国大事般的表情，又看了看那些空盘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最终的目的，竟然是想名正言顺地、持续地投喂她？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他哪里是需要她帮忙解决糕点？他分明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她的渴望，却又不愿让她感到被施舍，所以才用这种看似“求助”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那敏感又脆弱的自尊。
“朋友”二字，因为他这番举动，而显得无比真诚和厚重。
她定定地看着裕安，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与期待，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洋洋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想哭的冲动压下去，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带着点羞涩却又无比明亮的笑容：
“好！这个忙，我帮了！”
见她答应，裕安笑得眉眼弯弯，立刻扬声吩咐候在外面的金华：
“金华，去！把厨房里今天新做的几样点心，还有昨儿皇伯父刚赏下来的蜜饯果子，都装一份……不，装两份！给程娘子带上！”
“是，世子！”
金华领命而去，动作麻利。
很快，两个精致的食盒便被提了过来。裕安亲自接过，递给程少商：
“喏，一份是给你的，另一份……给你那个叫莲房的小丫鬟尝尝。前两天吓到她了吧，也算是我给她压压惊。”
他连这都想到了，程少商心中更是感动，接过食盒，只觉得沉甸甸的，不仅仅是点心的重量，更是那份被细心呵护的心意。
提着食盒，程少商心里还惦记着独自在家的莲房，想让她也快点尝到这美味，便提出了告辞。
裕安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有强留，亲自将她送到了两家庄子相邻的门口。
站在那株新绿垂柳之下，裕安看着准备离开的程少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依依不舍。
他轻声叮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嫋嫋，你没事的时候，记得多来找我玩啊！我一个人在庄子上，也挺无聊的。”
对于自己这来之不易的、也是唯一的朋友的请求，程少商自然不会拒绝。
她用力地点点头，承诺道：
“嗯！我会常来的！子攸，你也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
“好，我听你的。”
裕安笑着应下。
程少商这才提着食盒，转身朝着程家别院走去。
脚步轻盈，背影都透着一种轻快的活力。
裕安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程家别院的角门之后，仍久久没有动弹。
春日暖阳透过柳叶的缝隙，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山风拂过，带来田野的清新气息，却似乎吹不散他周身那若有若无的、因友人离去而生的淡淡寂寥。
金华安静地侍立在后，看着世子爷这般模样，心中暗忖：这位程四娘子，对世子而言，怕是格外不同。不仅仅是救命之恩，也不仅仅是投缘，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发自内心的欢喜，是他跟在世子身边这些年，从未见过的。
或许，这南山的清风，真能吹来些不一样的运气吧。金华默默地想。
而另一边，程少商提着食盒，几乎是雀跃着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带着温热的点心和晶莹的蜜饯展示给担忧了半天的莲房。
“莲房，快看！这是子攸……是汝阳王世子送给我们的！你快尝尝！”
莲房看着自家女公子那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以及眼前这精致得不像话的食物，也惊呆了，随即便是由衷的欣喜：
“女公子，这……”
“他说，我们是朋友。”
程少商拿起一块糕点，塞到莲房手里，自己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味一直蔓延到心底，她眯着眼，像只满足的猫咪，重复道：
“嗯，是朋友。”
南山静谧，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因为“朋友”二字，悄然靠近，彼此的世界，都仿佛因此而多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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