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当拉着槐花，两个瘦小的身影踮着脚悄悄溜出贾家那扇黑黢黢的木门，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屋里刚刚躺下的奶奶。外间的寒冷空气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小当一眼就看见了依旧僵立在月亮门洞那片浓重阴影下的母亲。
秦淮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她的脸色在阴影与远处微弱光线的映照下，惨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前方，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她单薄的衣衫在偶尔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微微拂动，背上用旧布带缚着的那个小襁褓，此刻安静了下来，但那份重量，却似乎要将她本就佝偻的腰身彻底压垮。
“妈——！” 小当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在见到母亲这般模样的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尖锐而凄惶。她松开槐花的手，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巢穴的受惊雏鸟，跌跌撞撞地朝着秦淮茹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冰冷僵直的腿，把小脸深深地埋了进去，瘦小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女儿的哭声，像一根冰冷而坚韧的鱼线，猛地扎进秦淮茹混沌麻木的脑海，用力一拽，将她几乎飘散的魂魄硬生生从那片黑暗的泥沼里拖拽了出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但那活气带来的，是更加尖锐、更加无法逃避的痛苦。
她低下头，看着紧紧抱住自己、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大女儿，又看到旁边怯生生站着、小手无措地捏着衣角、眼睛里同样噙满泪花的小槐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让她眼前瞬间模糊。她腾出一只因为长时间扶着墙壁而冻得僵硬、指甲泛白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放在了小当的头上，那枯黄稀疏的头发，硌得她手心发疼。
“乖…小当不哭，槐花不怕…”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妈在呢，妈在呢。”
可这句苍白的安慰，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妈在又能怎么样呢？婆婆回来了！那个蛮横、刻薄、搅得家宅不宁、把她所有尊严和希望都踩在脚下的贾张氏，真的回来了！就躺在那扇门后面，带着一身牢狱的污浊和更加变本加厉的戾气，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落在她的心口，让她刚刚恢复一丝知觉的四肢百骸再次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她不得不去面对了。再也无法逃避，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而最让她恐惧，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头，随时会窜出来给她致命一击的，是背上这个孩子的来历！
解释？她该如何向婆婆解释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孩子？说是贾东旭的遗腹子？月份根本对不上！贾张氏精得像鬼，怎么可能瞒得过？一旦她问起，一旦她深究……
秦淮茹不敢想下去。仅仅是脑海里闪过贾张氏知道真相后可能爆发的场景，就让她不寒而栗，手脚冰凉。那绝对不仅仅是咒骂和踩踏几块尿布那么简单了。那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怎样的恶毒诅咒？怎样的撒泼打滚？她可能会被当场撕碎！这个家，可能真的就彻底散了！
还有……孩子父亲是谁？
这个问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如果说出来……说出李怀德的名字……
轧钢厂！她好不容易才保住，赖以养活这一家老小的岗位！李怀德是什么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是手握权柄、翻脸无情的领导。他当初看上自己，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寻求刺激。自己对于他而言，就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一个麻烦的拖油瓶。如果事情败露，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会怎么做？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自己这个“拖油瓶”。开除？那都是轻的！他有一万种方法让自己在轧钢厂，甚至在整个四合院都待不下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到时候，自己怎么办？这三个孩子怎么办？怀里这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还有小当、槐花，以及屋里那个被奶奶宠得不知世事的棒梗……他们靠什么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是一种比面对贾张氏的怒火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恐惧。前是悬崖，后是深渊，她被逼到了绝路，连一丝喘息的缝隙都没有。
冷汗，冰凉的冷汗，顺着她的脊梁沟往下淌，与背上孩子传来的那点微弱的温热形成残酷的对比。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响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必须有一个说法！必须有一个能堵住贾张氏的嘴，能保住工作，能维持住这个家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的说法！
她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着，像一架超负荷的机器，在绝望的泥潭里拼命搜寻着一根救命稻草。一个个面孔，一个个名字在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又被迅速否定。易中海？不行，一大爷德高望重，牵扯上他后果不堪设想。厂里其他那些偶尔对她示好的男工？分量不够，贾张氏根本不会信，反而会引来更多猜疑和羞辱……
突然，一个名字，像黑暗中猝然划过的闪电，猛地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傻柱！
何雨柱！
对！就是他！
只有他！这个一直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对自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屡次接济贾家，有点浑不吝却又心地不坏的食堂厨师！
一口咬定孩子是傻柱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在她心里疯狂滋长蔓延。
这样做，好处太多了！简直是一箭三雕！
首先，最重要的是，可以解释孩子的来历，暂时平息贾张氏的怒火。虽然婆婆肯定还是会闹，但傻柱毕竟是“自己人”，是长期被贾家吸血的对象，比起一个完全陌生的、有权有势的李怀德，傻柱这个靶子，贾张氏更容易接受，或者说，更容易被她秦淮茹引导和控制。她会把所有的怒火都转向傻柱，而自己，或许能在夹缝中求得一丝喘息。
其次，可以彻底赶走冉秋叶！那个文化人出身的冉老师，一直是横在她和傻柱之间最大的障碍，也是她心里一根刺。如果傻柱被坐实了和她秦淮茹有了孩子，以冉秋叶的清高和骄傲，怎么可能还会接受傻柱？她必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到时候，傻柱就又是她秦淮茹可以牢牢抓在手里的那个“傻柱子”了。
最后，也是最长远的，可以把傻柱彻底绑死在贾家这辆破车上！有了这个“孩子”作为纽带，傻柱就再也别想轻易摆脱贾家。他得负责，他得养着这个孩子，他得继续接济贾家，他得成为贾家名正言顺的“靠山”和“长工”！贾家就有了一个稳定的饭票和劳动力！
至于傻柱愿不愿意？他会不会理解？
秦淮茹的嘴角，在阴影里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低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傻柱，你应该会理解秦姐我的苦衷吧？你一直对我好，不是吗？你心软，你看不得我们一家受苦，对吧？这次，就再帮秦姐一次，帮我们贾家一次……你反正也是个浑人，名声差点也没什么，可我们娘几个，没了你，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像是在进行一场自我催眠，努力将那份利用和算计包装成迫不得已的苦衷，将道德的重压转嫁到那个她认为“理应”帮助她的男人身上。那一点点因为欺骗而产生的愧疚，在生存的巨大压力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瞬间就被碾得粉碎。
对！就这么决定了！
这个念头如同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她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狂热。眼神里的茫然和绝望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决绝、算计和一丝忐忑的复杂光芒。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那气息刺得她肺疼，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在贾张氏睡醒发难之前，稳住阵脚。
“小当，不哭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坚定，她用力揉了揉小当的头发，又拉过槐花冰凉的小手，“走，跟妈回屋。奶奶让你们烧水是不是？妈…妈去帮你们烧。”
她调整了一下背上襁褓的位置，那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此刻却将成为她最重要“武器”的孩子。然后，她挺直了那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腰背，尽管双腿依旧发软，但她强迫自己迈开了脚步。
一只手牵着小当，一只手拉着槐花，秦淮茹一步一步，坚定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赴死般悲壮的心情，朝着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黑洞洞、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贾家木门走去。
每靠近一步，门上那油腻污浊的痕迹就更清晰一分，屋里贾张氏那粗重而富有侵略性的鼾声就更响亮一分。那鼾声，像战鼓，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像枷锁，预示着她即将面对的狂风暴雨和更加深重的束缚。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冷汗，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知道自己踏出的这一步，将把傻柱，也把她自己，彻底推向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但为了活下去，为了孩子们能有一口饭吃，她别无选择。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再黑，再难，她也得咬着牙走下去。
她走到门前，略微停顿了一瞬，仿佛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然后，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仿佛隔绝了所有光明的家门。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混杂着屋内浑浊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新的“战斗”，或者说，一场更加卑劣和艰难的生存挣扎，开始了。而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武器，就是背上这个她必须称之为“何晓”的孩子，以及那个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关于孩子父亲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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