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残垣断壁间，不知何时架起了一方临时的木案。晨雾如纱，裹着初冬的寒意钻过破损的窗棂，却在触碰到木案三尺范围时，被一缕若有似无的茶香轻轻推开。茶心就坐在案前，身影淡得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稍不留神便会与晨雾融为一体。
她伸出手，指尖在半空凝滞了片刻，才缓缓落在案上那方叠得整齐的素色布巾上。布巾是玄鉴亲手织的流云锦，触感细腻如江南春绸，当年他说“茶如君子，器如友，擦拭茶具当用诚心”，如今想来，竟似一语成谶。指尖刚触到布巾，便有半缕丝线从她指缝间穿了过去——不是布巾太滑，是她的手掌已经透明得能容丝线通透。
“果然……快了。”茶心轻声呢喃，声音细得像风中残烛的火苗。她深吸一口气，丹田处那点残存的壶灵之力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灯芯突然爆起的火星。借着这丝力气，她终于稳稳捏住了布巾的一角，轻轻抖开。布巾展开的瞬间，晨雾中骤然浮起细碎的光尘，那是她昨夜以最后一丝茶灵浸润布巾时留下的余韵，带着“涤尘初雪”的清冽香气。
木案上，九盏茶具静静陈列着。从最娇小的“春芽盏”到最大的“寒江壶”，釉色或青或白，或描金或刻纹，每一件都曾在九盏试炼中沐浴过茶圣道韵，也在茶烟化龙时承载过荡妖除魔的锋芒。此刻它们蒙着一层极淡的尘霜，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默哀。茶心的目光从第一盏“春芽盏”扫过，指尖在布巾上轻轻一捻，忽然想起玄鉴曾说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器物亦有灵，当以诚心待之”，眼底泛起一层细碎的水光。
她拿起“春芽盏”。这盏小巧的白瓷盏胎薄如纸，盏壁上绘着一株刚冒尖的茶芽，是当年青萝初学画瓷时的手笔，笔触稚嫩却透着勃勃生机。指尖触到盏壁的瞬间，一段记忆突然涌了上来——那时青萝刚化形不久，抱着瓷土在涤尘轩后院打滚，非要给茶心做一盏“天下第一好喝的茶盏”，结果烧出来的半成品歪歪扭扭，还差点砸了茶心的炼丹炉。“姐姐你别笑！”小丫头鼓着腮帮子，把歪扭的瓷盏往茶心怀里塞，“等我学好了，给你做一套九盏茶具，比茶圣的还好看！”
茶心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布巾在盏壁上轻轻擦拭。动作慢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晨雾中，她透明的手腕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盏壁上的茶芽在布巾擦拭下渐渐显露出莹白的光泽，而她的指尖却又淡了一分，连布巾的纹理都能隐约透过来。“傻丫头，”她低声道，“姐姐等不到那套新茶具了，可这盏春芽，已经是天下最好的了。”
布巾划过盏底，那里刻着极小的“涤尘”二字，是茶心亲手所刻。当年刻字时，她初学篆刻，手指被刻刀划得鲜血直流，玄鉴沉默地递来伤药，还留下一句“刀刻石上易，心刻道上难”。如今想来，这九盏茶具上刻的何止是字，更是她半生的道途，是三教同仁的信任，是三界苍生的期许。
擦完“春芽盏”，她将其轻轻放在案头左侧，盏口朝东，正对着初升的朝阳。阳光穿过晨雾落在盏壁上，折射出一缕细碎的金光，恰好映在她透明的脸颊上，让她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丝血色。她拿起第二盏“夏荷盏”，这盏青瓷盏形如盛开的荷花，盏沿微卷，釉色是雨过天青的颜色，最是适合泡雨前龙井。
指尖刚碰到盏沿，便想起三教茶会那天的情景。当时清虚子还道貌岸然地坐在主位，举着这盏“夏荷盏”称赞她的茶道“有三分禅意，七分风骨”，转头就用淬了毒的茶针暗害于她。若不是玄鉴及时以盲杖挡开，她恐怕早已魂飞魄散。那天的雨下得极大，涤尘轩的铜铃响了整整一夜，玄鉴在雨夜里为她疗伤，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伪君子的面具，终有被拆穿的一天”。如今面具已拆，尘埃已涤，可她这个拆面具的人，却要先归于尘土了。
布巾在“夏荷盏”的盏壁上缓缓移动，将每一片“荷叶”的纹路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她的动作越来越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是壶灵之力即将耗尽的征兆。丹田处的暖意越来越淡，就像快要燃尽的炭火，只能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形态。她咬了咬牙，想起慧觉禅师送的菩提子手串还在腕间，那串手串散发着微弱的佛光，正一点点滋养着她即将消散的神魂。“飞蛾扑火，非慕死亡，乃向光明。”慧觉禅师的话在耳边响起，她嘴角微扬，手上的动作又稳了几分。
“夏荷盏”擦完，她已经有些喘息。她靠在身后的竹椅上休息了片刻，竹椅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不堪重负。晨雾渐渐散去，远处传来青萝打理茶园的声音，小丫头一边除草一边哼着茶歌，歌词是茶心教她的，“春采茶芽夏采叶，秋晒茶梗冬藏雪，一杯清茗敬天地，涤尽尘嚣心自洁”。歌声清脆，却像一把钝刀，轻轻割着茶心的心脏。她知道青萝偷偷凝聚了草木精元，想为她续命，可她怎能让一个刚化形的小妖用性命换自己的苟延残喘？“你要好好长大，看遍这世间我未曾泡过的茶山。”她当初说的话，此刻还在耳边回荡。
休息片刻，她拿起第三盏“秋霜盏”。这盏盏身刻着霜叶纹路，是九盏中最坚韧的一盏，当年在阴阳茶席上，正是这盏茶盏挡住了清虚子的“化魂咒”，让她得以趁机祭出茶烟白龙。指尖抚过霜叶纹路，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当时的危急——玄鉴双目流血，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冲动；慧觉禅师口诵经文，以佛光护持全场；文正先生挥毫写下“浩然正气”四个大字，字字如剑，逼退了清虚子的同党。那一战，三界震动，她茶心的名字，从此与“涤尘”二字紧紧相连。
“秋霜将至，天道昭彰。”茶心轻声念着当年文正先生题在“秋霜盏”上的字，布巾在盏壁上快速移动。忽然，她的手腕一软，布巾差点掉在地上。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臂已经透明得能清晰看到木案的纹理，就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丹田处的壶灵之力彻底沉寂了下去，只剩下菩提子手串的佛光还在顽强地支撑着。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茶香涌入鼻腔，那是涤尘轩百年的茶韵，是她半生的心血。“再坚持一下，还有六盏。”她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
第四盏是“冬雪盏”，盏身洁白如雪，盏底刻着“茶圣令”的半片铭文，当年与玄鉴的半块茶圣令产生共鸣时，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第五盏是“清风盏”，盏沿镂空，形如清风拂过，泡出的茶自带一股凉意，最是解暑。第六盏是“明月盏”，夜晚盛茶时，盏中会映出一轮明月，曾在九盏试炼的“月照禅心”一关救过她的性命。每擦一盏，茶心就会想起一段往事，那些或温馨或惊险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原本沉寂的神魂泛起一丝涟漪。
擦到第七盏“寒江壶”时，她的身影已经淡得像一缕青烟，只有握着布巾的手还能勉强看清轮廓。这把壶是九盏的核心，当年正是用它泡出了涤尽三界污浊的“茶烟白龙”，壶身上刻着陆羽亲题的“茶通天地，心照古今”八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带着茶圣的道韵。茶心的布巾在壶身上轻轻擦拭，从壶嘴到壶柄，每一寸都不肯放过。她想起玄鉴将半块茶圣令交给她时说的话：“完整的茶圣令或许有逆转之能，但另一半早已失落于时空乱流。”那时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可如今，她连等待玄鉴寻找茶圣令的时间都没有了。
“玄鉴，你说的对，茶如君子，器如友。”茶心轻声道，“这些老伙计陪了我这么久，总不能让它们蒙着尘霜离开。”布巾划过壶身上的“心”字，她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那是神魂即将溃散的征兆。她抬头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茶园里青萝的歌声停了下来，传来小丫头和凡人茶徒的对话声。“师傅今天怎么没出来？”是青萝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或许师傅累了，让她多休息会儿。”是那个凡人茶徒的声音，他是茶心不久前收下的弟子，心地纯善，对茶道颇有天赋。
茶心的眼底泛起一层水光，她想起昨天将涤尘轩的地契和茶道手札交给他们时的情景。“涤尘轩不必辉煌，但茶火不可灭，初心不可忘。”她的嘱咐还在耳边，那只石蟾蜍茶宠就放在木案的角落，眼睛里的灵光已经淡了许多，却依旧忠实地守着这方茶席。她将“寒江壶”擦干净，轻轻放在“冬雪盏”旁边，壶嘴对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待某个未归的人。
第八盏是“朝露盏”，盏口极小，只能盛半盏茶，却是泡“千年雪芽”的最佳器具。第九盏是“晚霞盏”，盏身呈晚霞之色，泡出的茶自带暖意，当年在清虚子的“寒冰阵”中，正是这盏茶让她保住了体温。擦最后一盏“晚霞盏”时，茶心的布巾已经有些颤抖，她的身影几乎与晨雾融为一体，只有偶尔闪过的茶香能证明她的存在。布巾划过盏底的铭文，与其他八盏茶具的铭文产生了微弱的共鸣，九道细碎的光芒从茶具中升起，在半空中交织成一个小小的茶阵，阵中浮现出陆羽的虚影，只是模糊不清。
“茶圣前辈，”茶心轻声道，“晚辈无能，未能保住壶灵之力，却也算是完成了涤尘的使命。”陆羽的虚影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九道光芒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包裹着茶心透明的身体，让她原本剧烈颤抖的手稳定了下来。茶心知道，这是茶圣道韵的最后馈赠，是对她半生茶道的认可。她加快动作，将“晚霞盏”擦完，轻轻放在木案的最右侧，与“春芽盏”遥遥相对。
九盏茶具终于全部擦拭干净，整齐地排列在木案上，釉色莹润，光芒流转，仿佛一群沉睡的精灵。茶心放下布巾，看着眼前的茶具，嘴角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她的身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一缕清冽的茶香萦绕在木案周围，那是她最后的神魂气息。她伸出手，想要再触摸一下那盏“春芽盏”，指尖却直接穿了过去，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原来……已经透明到这种地步了。”她轻声呢喃，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一丝释然。她想起卷首语里的那句话：“真相如茶烟散尽，英雄却需为光明支付代价。当三界尘埃落定，那盏涤尽污浊的茶心，又将归于何处？”现在她终于有了答案——归于茶道，归于天地，归于那些她守护过的生灵心中。
晨风吹过，卷起案上的布巾，轻轻落在地上。九盏茶具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芒，茶心的茶香却在一点点变淡。她最后看了一眼涤尘轩的方向，那里有青萝的笑声，有茶徒的身影，有她半生的牵挂。“再见了，我的朋友们。”她轻声道，“涤尘轩的茶火，就拜托你们了。”
话音落下，那缕茶香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然后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融入了九盏茶具之中。木案前，再也没有茶心的身影，只有九盏茶具静静陈列着，盏壁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擦拭的痕迹，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告别的故事。远处的茶园里，青萝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抬头看向涤尘轩的方向，疑惑地挠了挠头：“怎么突然觉得，师傅就在身边呢？”
木案上，那盏“春芽盏”的盏壁上，突然映出一抹极淡的茶芽虚影，像是在回应青萝的疑问。晨雾再次升起，将九盏茶具轻轻包裹，仿佛在为它们盖上一层温柔的纱幔。而那缕清冽的茶香，却永远留在了涤尘轩的每一寸土地上，与百年茶韵交织在一起，等待着某个归来的故人，或是某个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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