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张家湾后山的竹林里，尖尖的笋芽已经顶破了湿润的泥土，显露出倔强的生机。
张九烨站在大队部新挂起的巨幅区域地图前，眉头却拧成了一个川字。地图上，代表青庄大队的那个红点，如同被一圈圈浓墨重彩的等高线紧紧包裹的孤岛。
他的手指沿着红点向外延伸，无论是从东南边的永仪县，西南边的安丰县，通往省城的方向，那代表山脉的褐色阴影都如同凝固的波涛，厚重而沉默地阻断了一切。而距离县城西北方也是群山环绕，唯有正北有公路出去。
“书记，看这地形，真要修路，要么就得像穿山甲一样打洞，要么就得像长虫一样绕着山脊盘上去。”一个略懂勘测的知青指着地图上最狭窄的一处山脊，“这里是魔鬼崖，最窄，但如果走隧道，地质条件复杂，长度预估要超过二十公里……”
张九烨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打隧道，成本问清楚了吗？”
旁边另一位戴着深度眼镜、名叫詹佑宁的知青连忙翻开笔记本，他父亲是中铁某局的工程师，他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专门咨询过。
“九烨书记，我问过我父亲了。按现在的技术和物价水平，在这种复杂山体开凿隧道，每公里造价……大概要一千万元。”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是普通的盘山三级公路，每公里成本大约三十万元。”
会议室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个生产队长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骇然之色。二十公里隧道，那就是两个亿！这对于刚刚年产值突破两千六百万、自觉已经富甲一方的青庄大队来说，依然是一个天文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
“两个亿……”张九烨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内心同样震撼，来自后世的他知道基建烧钱，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隧道造价相对而言如此高昂。
硬闯隧道，眼下绝无可能。他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那蜿蜒曲折的等高线，一个替代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隧道走不通，我们就先走盘山路！”他猛地一拍地图，声音斩钉截铁，“你们看，如果放弃直线穿越，沿着这几条山脊和河谷走势，修一条一级标准的盘山公路，连接到临江县和永丰县，总里程大概在二十公里左右。按每公里三十万算，总投资大约六百万！”
“六百万？”三队队长咂咂嘴，“这数目也不小啊，九烨书记，咱们队里虽然有钱，可这……”
“这钱必须花！”张九烨打断他，目光灼灼，“同志们，你们想想，我们现在养的鸡鸭猪，产的砖瓦、家具、泡面，光靠咱们县里这点市场，迟早会饱和！只有打通和外界的陆路通道，我们的东西才能卖得更远，卖上更好的价钱！这六百万，不是开销，是投资！是给咱们青庄买一个通江达海的未来！”
他描绘的蓝图让在场的人呼吸都急促起来。是啊，守着金山银山，运不出去也是白搭。
事不宜迟，张九烨立刻带着初步方案去找已经升任东源乡革委会副主任的孙书记。
孙书记听完汇报，盯着那地图看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好你个张九烨！胆子大，眼光更毒！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咱们东源乡，不，咱们整个宁河县就盘活了！”他立刻意识到其中巨大的政治和经济潜力，“县里一直只有一条破路通往地区行署，南边和西边都是交通死角。要是能修通这条连接两县、直抵省会的路，那就是天大的政绩！更别说你们青庄自己愿意出大部分钱！我这就去找主任，向县里汇报！”
消息传到县革委会，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主管交通的李副主任首先跳出来反对，他年纪较大，作风保守，与之前工业局那位王科长关系密切。
“胡闹！简直是异想天开！”李副主任在会议上吹胡子瞪眼，“六百万元！一个生产大队拿出来修路？钱从哪里来？是不是账目有问题？再说，翻越苍茫山，工程难度有多大？出了安全事故谁负责？劳民伤财！我坚决反对！”
孙书记据理力争：“李副主任，青庄大队的每一分钱都来得光明正大，经得起审查！他们这是为了长远发展！而且，这条路一旦修通，将彻底改变我县西北部交通闭塞的局面，意义重大！”
“长远？我看是某些人好大喜功！”李副主任语带讥讽，“拿着集体的钱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建议，立刻审计青庄大队的账目！同时，修路一事，必须慎重，没有省里的规划和拨款，绝不能擅自启动！”
会议不欢而散。
张九烨得知消息，心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阻力会来自县里高层，而且直接威胁到了青庄的财务根本。审计？他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查，但这明显是拖延和刁难。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李副主任为了证明修路的荒谬，亲自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和那位王科长，非要“实地考察”最险峻的魔鬼崖路段。
结果在攀爬一段陡坡时，李副主任脚下打滑，差点摔下悬崖，幸亏被随行人员拼命拉住，但也扭伤了脚，吓得面无人色，被人用担架抬了回来。
这场意外，成了扭转局面的关键。
一方面，李副主任的狼狈削弱了他的反对声势；另一方面，他亲身体验了山路的艰险，虽未明说，但态度已不似之前强硬。更重要的是，消息传开，青庄大队社员们群情激奋。
“他们自己没本事，还不准我们修路？”
“查账？查呗！咱们的钱干干净净！”
“九烨书记带着咱们过上好日子，现在想修路让日子更好，有什么错？”
民意的力量开始显现。孙书记趁机再次向县里主要领导详细陈述利弊，着重强调了青庄自筹资金的能力和这条路对全县经济发展的战略意义。
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不知是通过詹佑宁父亲的关系，还是青庄大队的名声已经传到了省里，省交通厅的一位副厅长，在视察邻省公路建设返程途中，特意绕道来到了宁河县，点名要看看这个“富可敌县”、还想自己修路的生产大队。
副厅长站在张家湾新建的观景台上，俯瞰着脚下整齐的红砖小楼、繁忙的工厂和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峦，听着张九烨用带着乡音却条理清晰的普通话介绍青庄的产业布局和修路的迫切性。
“小伙子，有魄力，有远见！”副厅长赞赏地拍了拍张九烨的肩膀，“你们一个生产大队，能发展到这个规模，是奇迹！你们提出的这条路，不仅仅是你们村的路，更是打通我省西北部革命老区交通脉络的关键一环！”
他转过身，对陪同的县领导们说：“这件事，省里支持！不能光让老百姓自己掏钱！我回去就向厅里汇报，争取专项拨款，按照一级四车道公路的标准来修！一定要把这条连接三省交界的致富路、希望路，尽快修通！”
省厅领导的一句话，如同春风化雨，所有阻碍瞬间冰消瓦解。
李副主任的反对声消失了，审计也不了了之。
县里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成立修路指挥部，积极与临县、永丰县以及地区行署协调。
消息传回青庄，整个大队沸腾了！
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张九烨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一张张激动喜悦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
大山的阻碍依然在那里，但人心已经凝聚成一股足以移山填海的力量。
他知道，通往未来的道路，虽然曲折，但方向已经指明，曙光就在前方。
省里的直接介入和拨款，不仅解决了资金和技术难题，更将这条路的战略意义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青庄，这个曾经藏在深山无人识的小村落，即将因为这条路的修建，真正登上时代的快车道，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
而这一切的起点，源于他当初那个看似大胆妄为的修路构想，以及带领乡亲们冲破大山阻隔的坚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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