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寒那份隐秘的期待，如同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点燃的一簇微弱篝火，在寂静中燃烧，在等待中明灭。他出现在儿童房的时间越来越多，停留得也越来越久，尽管他依旧沉默，依旧与那片充满童趣的世界格格不入，但那份试图靠近的意图，却无法掩饰。
苏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份复杂的感受日益加深。她有时会故意创造一些机会，比如在给团团喂水果时，自然地递一小块到陆瑾寒手边，示意他喂给儿子；或者在团团玩玩具时，轻声引导：“团团，把这个小球给爸爸好不好？”
陆瑾寒会配合，动作依旧带着程序化的生硬。他会接过水果，小心翼翼地递到儿子嘴边，看着团团像只等待投喂的小鸟般张开嘴接住；他会接过那个沾满口水的小球，在掌心握一会儿，再递回去。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始终紧锁着儿子的小脸，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数据采集，又像是在捕捉任何可能出现的、指向他的音节。
然而，团团对他的互动大多报以懵懂的好奇或者干脆无视，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更新奇的玩具吸引走。那声期待的“爸爸”，始终没有到来。
陆瑾寒周身的低气压，偶尔会因此变得明显。他会更长时间地待在书房，或者干脆驱车离开澜苑，直到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意归来。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苏晚刚结束了和程昱的课程，送走老师后，感觉有些疲惫，便抱着团团回到主卧，打算陪他午睡一会儿。她侧躺在团团的小床旁，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小家伙玩了一上午，也确实累了，在她温柔的安抚下，眼皮渐渐沉重，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进入梦乡。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陆瑾寒走了进来。他似乎是回来取一份遗忘的文件，身上还带着室外阳光的气息。
他看到苏晚正哄孩子睡觉，脚步放得更轻，没有打扰，只是目光习惯性地先落在儿子身上。小家伙趴在妈妈臂弯里，睡意朦胧，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
陆瑾寒的视线在儿子恬静的小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转向似乎也快要睡着的苏晚。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朝着小床的方向，极轻、极缓地走近了两步。
他想更近一点看看儿子睡着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细微的动静，惊扰了本就处于半睡半醒边缘的团团。小家伙不满地哼唧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妈妈的脸，然后，本能地转向了床边那个高大的、存在感极强的身影。
室内光线柔和，陆瑾寒背对着窗户，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熟悉的、令小家伙安心的气息。
四目相对。
团团眨了眨还带着睡意的大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冷峻却熟悉的脸庞。他似乎辨认了片刻，然后，在陆瑾寒和苏晚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小嘴一张，用一种比之前叫“妈妈”时更加清晰、更加用力，甚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小委屈的语调，无比明确地喊出了那个音节：
“爸——爸——！”
这一声，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静谧的卧室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晚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她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子，又看向僵立在床边的陆瑾寒。
陆瑾寒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维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一声“爸爸”，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层坚固冰封的外壳，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而震颤的内里。
他听到了什么？
爸爸？
是在叫他吗？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带着睡意的依赖和……委屈？
是因为他吵醒了他吗？还是……只是一种睡迷糊了的呓语？
各种念头如同闪电般在他脑中划过，但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却快于一切思考。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如梦似幻的一刻，让那声音消失。
团团喊完这一声，似乎也完成了某种任务，小脑袋往妈妈怀里蹭了蹭，打了个小哈欠，眼睛又重新闭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呼吸很快再次变得均匀绵长——他睡着了。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只是他梦中的一句呓语。
卧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然而，空气却彻底变了味道。
苏晚看着依旧僵硬地站在床边、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的陆瑾寒，心脏也跟着怦怦直跳。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那瞬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那被狠狠触动后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动容。
他……等到了。
虽然是在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形下。
陆瑾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那声呼唤的余韵。
他的目光，久久地、深深地，凝住在儿子熟睡的、恬静的小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审视与冷静，而是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震惊过后巨大的狂喜，一种被认可的满足，一种初为人父的、笨拙而真实的感动，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像苏晚那样激动地落泪，没有去确认，更没有去打扰儿子的睡眠。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极其短暂地与苏晚对视了一瞬。那一眼，极其复杂，苏晚甚至来不及读懂其中的万分之一。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迈步离开了主卧。脚步依旧沉稳，但苏晚却似乎能感觉到，那背影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
苏晚低头，看着怀中睡得香甜、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的儿子，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
这第一次清晰的“爸爸”，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恰到好处。
它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团团与父亲之间那扇无形的门，似乎……也悄无声息地，撬动了陆瑾寒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澜苑的午后，阳光透过纱帘，温柔地笼罩着安睡的幼儿。
而某些坚冰，正在这无声的震撼与确认中，加速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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