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沈家小院便已有了动静。严五如同往常一样，在院中那片空地上缓缓拉开架势，开始他每日不辍的晨练。他的拳法不似村中武把式那般刚猛外放，更注重内息的流转与招式的圆融，动静之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岳的气度。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加入了进来。润生穿着单薄的短褂，学着严五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比划着，小脸上满是认真。严五并未因他年纪小而敷衍，反而教得格外用心。他会耐心地纠正润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从马步的沉稳，到出拳的发力技巧，再到呼吸的配合。
“这里，腰要沉，力从地起。”严五的手轻轻按在润生的后腰，引导着他感受力量的传导，“对，就是这样，感受那股劲，不是靠手臂蛮力。”
润生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点就透。严五看着他专注而明亮的眼睛，心中时常感慨，这孩子若生于富贵之家，有名师悉心教导，将来文武两道，必有大成。即便在这山村之中，他也不愿埋没了这块璞玉，教导起来更是倾囊相授。润生对这位无所不能的五哥，早已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每日晨练成了他最为期待的时光。
夜幕降临，油灯如豆。在润生的小书桌前，又是另一番光景。严五会检查他白日里在学堂的功课，或是讲解新的诗文。他讲书不像学堂先生那般刻板，常引经据典，将枯燥的道理融入有趣的故事中，听得润生津津有味，眼界大开。沈福和袁氏偶尔在一旁听着，虽不懂那些深奥的词句，但见儿子学业日益精进，脸上总是洋溢着欣慰与感激的笑容。这个家，因为严五的到来，仿佛注入了一股鲜活而厚重的力量。
沈父沈母是地道的村里人。沈福沉默寡言，踏实肯干，像淮山脚下的老黄牛，用汗水耕耘着生活的希望。袁氏则风风火火，爽朗热情，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更是热络周到。
严五与他们相处，感受到的是一种毫无负担的真诚与质朴的关怀。他们从不探究他的过去，只是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家人一般看待。这种简单而温暖的家庭氛围，是他前二十年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珍宝。
而与明荷之间，则是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们之间依旧很少说话，明荷见了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脸颊微红，带着少女天然的羞涩与拘谨。但严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细腻如春雨般的关心。
饭桌上，他若多夹了一筷子的菜，下一次，那道菜必定会出现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她记得他偏爱咸香的口味，炒菜时会特意多放些自家晒的豆豉。晚上，在他和沈父从地里回来之前，院角的木架上，总会提前备好盛满清水的木盆和干净的布巾，水温总是恰到好处。这些细微处的体贴，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滋润着他干涸已久的心田。
在明荷眼中，严五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他能文能武，悟性极高，与村里任何人都能和睦相处。自他来了之后，家里那口大水缸仿佛有了灵性，总是满盈盈的；院角那堆柴火，也再不用她操心，总是摞得又高又整齐，足够烧上许久。
他甚至对摆弄菜园也产生了兴趣。初来时，他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闹过笑话，但他肯学，默默地观察沈父如何施肥、浇水、间苗，如今那片小小的菜园，在他的打理下，竟是郁郁葱葱，长势比往年还要好。家里那些原本需要沈父操持的重活、累活，如今几乎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
明荷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早已不由自主地沦陷。她习惯了清晨看他练拳的身影，习惯了他指导弟弟学业时低沉的嗓音，习惯了他默默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依赖，仿佛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然而，在这份日渐深厚的依赖与朦胧的情愫之下，明荷内心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他太不一样了。即使穿着粗布衣服，做着农活，他身上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从容，也与这小小的沈家村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他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过去，但她有一种清晰的直觉：他就像偶尔停留在淮山巅的雄鹰，山村虽好，却非他的久留之地。他迟早，是要振翅高飞，离开这里的。这个念头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冒出来，让她的心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这晚，严五像往常一样，在院中静立片刻，吹熄了油灯，回到那间简陋却已成为他安心之所的下屋。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他正准备歇息，手却触碰到枕边一处柔软的异物。
他微微一怔，借着月光拿起那物——是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深蓝色的粗布面料，在月光下显得沉静而朴素。他小心地展开，是一套合身的长衣长裤，针脚细密匀称，裁剪得体，可见做衣之人花了多少心思。
是明荷。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他眼眶微微发热的悸动。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换上了这套新衣。衣服大小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虽然布料粗糙，磨蹭着皮肤，远不如他曾经穿惯的绫罗绸缎舒适，但此刻，严五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这不仅仅是一套衣服，它代表着接纳，代表着关怀，代表着一种将他视作“家人”的、沉甸甸的心意。
他穿着新衣，在黑暗中静静站立了许久。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声清晰可闻。过往二十多年的记忆纷至沓来，金碧辉煌的宫殿，繁复华丽的衣冠，勾心斗角的算计，骨肉相残的冰冷……那些他曾以为理所当然拥有、并为之争斗的一切，此刻想来，竟遥远得如同前尘幻梦。
而在这里，在这偏远的山村，在这简陋的屋舍，他却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舒心与安宁。有淳朴善良的家人，有悉心教导的弟弟，还有……那个默默为他缝制新衣、将他点点滴滴放在心上的姑娘。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叩问自己的内心：他许时瑾，究竟应该追求什么？
是回到那冰冷的权力旋涡，去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背负着仇恨与鲜血，在尔虞我诈中度过余生？还是……留在这里，守住这一方小小的院落，这盏温暖的灯火，这份让他灵魂得以安放的平淡与温馨？
黑夜中，他找不到答案，但心底某一处，却仿佛被那套粗糙却温暖的新衣，熨贴得无比柔软。他轻轻抚平衣角的褶皱，如同抚平内心翻涌的波澜，第一次，对“未来”这两个字，生出了与“复仇”和“责任”截然不同的、带着暖意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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