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沙哑、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卫生间单薄的门板上，也砸碎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邪恶仪式感。
“吵死了。”
“……安静点。”
镜面上那死灰色的光剧烈地闪烁、明灭，像狂风中残烛，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浓稠得如同墨汁。
禁锢着我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猛地松开了。我听到它——那个戴着纸面具的“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吸气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绝非伪装的、纯粹的惊惧。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它瞬间绷紧的身体，以及那种捕食者突然沦为猎物的恐慌。它甚至无暇再顾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门外那个恐怖的存在。
沉重的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像是有人用极其坚硬粗糙的东西，正沿着门板外侧，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缓慢而执拗地刮着。那声音摩擦着神经，让人头皮发麻，几乎要发疯。
门外的那个“东西”，在磨它的“指甲”？或者别的什么？
纸面具的“它”在黑暗中开始后退，我甚至能听到它细微的、凌乱的脚步声，它撞到了身后的洗手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它慌了。
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几乎瘫痪的恐惧。我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瓷砖墙，但我顾不上疼痛，双手在黑暗中疯狂地摸索。
门！门在哪里？开关！开关在哪里？！
我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熟悉的塑料开关面板！我疯狂地按动着每一个按钮！
啪嗒！啪嗒！啪嗒！
排气扇嗡嗡地开始转动，浴霸刺眼的白炽灯光猛地亮起，驱散了黑暗！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和它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它就在几步之外，还保持着后退的姿势，一只手扶着洗手台。那粗糙的纸面具在正常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拙劣和诡异，马克笔的笑容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僵硬和……惊慌？
门外的刮擦声，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排气扇徒劳的嗡嗡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和它，隔着几步的距离，在刺眼的灯光下对峙着。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它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纸面具下的身体微微弓起，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戒备状态。
我也死死盯着门，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门外……是什么？
突然——
“咔……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
只见门锁的位置，那坚固的金属锁舌和周围的门框，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捏住的软泥，开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内凹陷、变形！铜制的锁芯发出痛苦的呻吟，螺丝一颗接一颗地崩飞出来，叮叮当当地砸在地砖上！
有什么东西，正在用无法想象的力量，从外面强行破坏门锁！
纸面具的“它”猛地向后缩去，几乎要嵌进洗手台和墙壁的缝隙里。
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直到脊背顶死了冰冷的陶瓷浴缸，再无路可退。
“哐当！！”
一声巨响，整个门锁结构连同周围一小块门板，被彻底从外面撕扯开来！一个不规则的黑洞出现在门上边缘！
透过那个破洞，看不到走廊，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阴影。
然后，一只“手”，从那个破洞里缓缓伸了进来。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那是由无数纠缠蠕动的、焦黑色的阴影触须构成的粗略形状，它们不断扭动、聚合又分散，所过之处，连光线都仿佛被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种绝对的“空无”和冰冷。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几乎失禁。那是比纸面具“它”纯粹的恶意更加古老、更加终极的东西——是湮灭本身。
那只阴影构成的手，无视了空间距离，直接伸向了蜷缩在洗手台角落的、戴着纸面具的“它”！
纸面具“它”发出了尖锐的、绝非人声的嘶鸣，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抗拒。它拼命地向后躲闪，挥舞着手臂试图格挡，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只阴影之手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它的防御，一把攫住了它脸上那个粗糙的纸面具！
“嘶啦——！”
一声清晰的、如同破布被撕裂的声响。
那个画着诡异笑脸的纸面具，被那只阴影之手硬生生地从“它”的脸上撕了下来！
面具被撕下的瞬间，我看到了……
看到了“它”面具下的脸。
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血肉。
只有一片混沌的、不断流动的、灰白色的雾气，勉强维持着一个头颅的形状。在那雾气的中央，隐约可见一些破碎的、闪烁不定的影像碎片——那是我童年房间的窗帘，是我昨天打碎的那个水杯的瓷片，是我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祖母的一个微笑侧影……所有的一切都支离破碎，混乱不堪，像是被拙劣模仿却无法凝聚成型的赝品。
那根本不是一个“存在”，只是一个由偷来的记忆碎片和拙劣模仿拼凑起来的、空洞的躯壳！
“它”被撕下面具后，那灰白色的雾气头颅剧烈地翻腾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整个“身体”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开始模糊、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
那只阴影之手攥着那个还在微微扭动的纸面具，缓缓地从门上的破洞缩了回去。
随着它的离开，门上被破坏的大洞竟开始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则的方式自我修复，扭曲的金属回正，碎裂的木屑倒飞回原处，眨眼间，门恢复了原状，甚至连门锁都完好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卫生间里，只剩下刺眼的灯光、嗡嗡作响的排气扇，以及……那个正在快速消散的、无面的“它”。
还有蜷缩在浴缸边，目睹了这一切，大脑彻底死机的我。
几秒钟内，那个由灰雾构成的“它”就彻底消散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之前弥漫的那股旧纸箱和灰尘的味道，也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瘫软在浴缸边，浑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剧烈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虚脱。眼泪无声地流淌，我却连抬手擦掉的力气都没有。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才积攒起一点微弱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
我踉跄着走到洗手台前，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台面上，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是我自己。
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布满泪痕和恐惧的脸。眼神空洞，头发凌乱，嘴唇因为过度紧张而被咬出了血印。
是我。只有我。
额头上光滑一片，没有任何诡异的笑脸图案。
我颤抖着伸出手，触摸着冰凉的镜面，触摸着镜中自己额头的倒影。真实的触感传来，让我几乎要崩溃地哭出声。
是真的……结束了吗？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移动，落在洗手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那个被撕走的纸面具。而是一小片粗糙的、边缘不规则的硬纸板，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纸箱上不小心撕落下来的碎片。
纸片很普通，是那种最常见的棕褐色瓦楞纸。
但在那纸片粗糙的表面上，用黑色的、稚嫩的笔迹，画着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圆圈，和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
一个极小、极简陋的笑脸。
就像小孩子无聊时的随手涂鸦。
我盯着那个小小的笑脸，一段被深深埋藏、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猛地浮出意识的冰海——
很多年前，老房子拆迁前。昏暗的阁楼。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用来装旧电器的、落满灰尘的空纸箱。我钻了进去，觉得那里是自己的秘密基地。里面很黑，只有纸箱缝隙透进一点光。我不知道被反锁在了里面。我很害怕，哭了很久。最后，是为了安慰自己，我用捡来的半截黑色蜡笔，在内部的纸箱壁上，画了很多很多个小小的笑脸，围成一圈，对着我笑……我以为这样就不会害怕了……后来我是怎么出来的？我忘了……那个纸箱呢？大概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运走、压缩、回收、打碎、重塑……变成了新的纸制品，流向四面八方……
这片纸……
我猛地向后退去，脊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片纸。
它不是“它”。它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完整的“东西”。
它只是……一段被遗忘的恐惧。一个童年阴影。一个在物质循环中偶然保留了当年那拙劣涂鸦印记的纸片碎片。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被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激活了。它凭着那一点可怜的、扭曲的印记，本能地模仿着、扮演着它唯一接触过的“存在”——我。它笨拙地拼凑着我的记忆碎片，学着我的样子，想要回家，想要成为……“我们”。
而门外那个……
我恐惧地望向恢复如初的卫生间门。
那又是什么？是这栋老楼本身？是某种维护着某种“秩序”、清理这些错位“回声”的存在？还是……别的什么更古老、更无法名状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冰冷的后怕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发出了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呜咽。
天快亮了吧？
窗外的黑暗，似乎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但我知道，有些黑暗，是阳光永远照不进的。
而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所能理解的，更加拥挤……也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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