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重新校准过的钟摆,虽然依旧沉重,但总算有了规律。每天黄昏,无论刮风下雨,我爹、三叔和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村东头那座新起的双坟前。
坟头没有立碑,只有两抔新土,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我们点燃三炷线香,插在坟前,看着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然后焚烧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我们沉默而虔诚的脸。我爹会低声念叨着,有时是忏悔,有时是祈求,有时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座土堆,眼神复杂。
起初几天,每次靠近这里,我后背的寒毛还是会本能地立起,指尖那早已愈合的伤口也会隐隐作痛。夜里睡觉也不安稳,偶尔还会梦见那森白的骸骨,或者张婆子那双死白的眼。但梦境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撕心裂肺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注视。
陈瞎子偶尔会拄着竹竿过来,绕着坟头走两圈,侧耳听听,鼻翼抽动一下,然后点点头,也不多话,便又悄然离去。他的沉默,反而让我们安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坟头的土渐渐被雨水打实,长出些细嫩的草芽。香烛纸钱的气息,似乎也驱散了原本萦绕在这里的、若有若无的阴秽感。
家里的气氛,也在慢慢变化。堂屋地面那烧灼和棺材的印痕,终于被爹和三叔鼓起勇气填平了,新夯的泥土带着一股生涩的气味。门楣上那面铜镜依旧挂着,但似乎不再那么刺眼。我爹和三叔脸上,渐渐有了一点活气,虽然笑容还很少,但至少不再整日死气沉沉。我夜里惊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冰冷的注视感,似乎在随着每一次黄昏的焚香,一点点变淡。
到了第三十多天,一个异常的发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动。
那天傍晚,我们照例去上坟。走到近前,三叔眼尖,低呼了一声:“大哥,娃,你们看!”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那两座并排的坟头之间,紧贴着泥土,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一小片茵陈。那是一种常见的野草,叶子细碎,颜色青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片茵陈的长势极好,绿得发亮,而且,它们生长的位置,恰好将两座坟头温柔地连接在了一起,就像一道天然的、生机勃勃的桥梁。
我爹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轻轻触摸着那些柔嫩的叶片,嘴唇哆嗦着,眼圈慢慢红了。
“活了……活过来了……”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悲伤和释然的哽咽。
陈瞎子第二天来时,听我们说了这事,他那张干瘦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缓和神色。他“望”着那片茵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草木通灵,生机勃发,连接阴阳……这是怨气渐消,执念将散的征兆。好事。”
他这三个字,像是一阵暖风,吹散了我们心头最后一丝疑虑和沉重的阴霾。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们焚香祷告时,心境都平和了许多。那坟前的烟火气,似乎也不再是单纯的赎罪,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沟通和送别。
第四十九天,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天边铺满了绚烂的晚霞,将田野和村庄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我们父子三人,带着最后一份香烛纸钱,来到了坟前。心情有些复杂,有完成仪式的轻松,也有一种即将告别的怅惘。
仪式如常。上香,焚纸,跪拜。
当最后一张纸钱化作灰烬,随着微风打着旋儿飘远时,周围异常地安静。连往常傍晚归巢的鸟雀声,都听不见了。
我们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两座安静的坟茔,和中间那片愈发青翠的茵陈。
忽然,一阵极其轻柔、带着暖意的晚风,毫无征兆地拂过山坡,温柔地卷起地上尚未冷却的纸灰,将它们吹得更高,更远,散入漫天霞光之中,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感觉到,一直萦绕在心头、若有若无的那份沉重感,那份被注视的感觉,如同被这阵风彻底吹散了一般,骤然消失了!
周身一下子变得无比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爹和三叔显然也感觉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顺畅,像是憋闷了四十九天,乃至四十年,终于得以痛痛快快地呼了出来。
三叔抬手,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我爹则对着坟头,再次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他没有说话,但所有的忏悔、祈求、告别,都融在了这一躬里。
我们转身下山,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回家的路。
走到村口,正好遇见拄着竹竿等在那里的陈瞎子。
他面向我们,深陷的眼窝动了动,干瘪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慈悲的弧度。
“尘归尘,土归土。”他沙哑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平和,“这段因果,暂且了了。回去后,把门口那镜子取了吧。好好过日子。”
我们郑重地向他道谢。
回到家,我爹亲手摘下了门楣上那面挂了许久的铜镜。镜子背面落满了灰尘,他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将它收到了柜子深处。
当晚,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像样的晚饭。桌上依旧沉默,但那沉默里,不再有恐惧和压抑,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重新开始的小心翼翼的希望。
夜里,我躺在炕上,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这是四十年来,陈家第一个,真正安宁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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