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还在下。
檐角滴水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像是倒计时的鼓点。
内政院书房烛火未熄，苏识坐在案前，指尖轻轻划过《六部职官录》上三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户部尚书周延年、礼部尚书沈崇文、工部尚书裴景和。
三人同日称病，拒不上朝。
表面是风寒缠身，实则脉象平稳、药方清淡，连太医署都看不出半点重疾之象。
可偏偏就在织染局三百死士伏诛的第三天，他们齐刷刷地“病”了。
苏识眸光微闪，忽然停在周延年名字旁的一行小注上：“族弟：周尚礼，现任宫城营造监副使。”
她眉梢一挑。
周尚礼？
那个从太子倒台后便迅速切割、主动献出账册、如今在营建司唯唯诺诺如蝼蚁般苟活的老油条？
“柳绿。”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门外女官立刻推门而入，“提举大人。”
“调周府近月进出账簿，我要知道他家公子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带了什么东西。”
“是。”
不到两个时辰，柳绿便捧着一本薄册回来，脸色凝重：“回大人，周家长子周明远，过去十日内，七次出入三位病尚书府邸。每次皆乘小轿，由侧门入，停留不过半个时辰。且……每次都携一青布包裹。”
苏识眼神骤然一沉。
青布包裹。
不显眼，能藏物，大小恰好容得下一枚官印。
她指尖轻叩桌面，脑海中飞速推演——太子已废，党羽尽除，但权力真空不会长久。
这些人不甘心彻底出局，必然要另起炉灶。
而眼下朝廷中枢瘫痪，正是他们拼凑残局的最佳时机。
监国府。
这三个字悄然浮现在她心头。
没有皇帝诏令，没有玉玺加印，私自设立“监国”机构，等同于另立朝廷。
一旦成势，哪怕萧玦手握兵权，也将陷入法理被动。
届时群臣观望，军心动摇，局势顷刻逆转。
可他们缺一样东西——合法用印。
内政院掌稽查、通奏报、控文书流转，所有政令必经其手盖印生效。
若绕不开她，那就只能造假，或夺权。
而现在，他们在传印。
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把象征职权的私印秘密串联，建立一套隐形指挥系统。
今日传一枚，明日传两枚，等到某一日，三部六卿齐声呼应，一道“监国令”便可悄然下达，名正言顺地接管政务。
高明。
阴险。
可惜，她不是第一次对付这种“角色”。
这类人，就像动漫里那些自以为隐藏极深的反派——执着于规则漏洞，迷信信息差，却永远不懂真正的掌控者，是从源头定义规则的人。
苏识唇角微扬，冷冷道：“赐药。”
“啊？”柳绿一怔。
“去太医院取三盒宁神散，原样包装，换上真药。附口谕——‘诸卿为国操劳，朕心甚忧，望早日视事’。”
柳绿顿悟，瞳孔微缩：“大人是要……让他们以为……”
“让他们以为皇帝已经掌握一切。”苏识缓缓合上《六部职官录》，目光幽深，“恐惧比刀剑更锋利。我不需要当场抓人，我只要让他们自己乱了阵脚。”
当晚，风雨交加。
周府书房灯火昏黄，周延年披衣而坐，脸色灰败如纸。
他手中捏着那盒“宁神散”，指节发白。
“鬼臼汁……宫中查出来的毒药……如今皇上竟亲自赐此药来？这是警告！是杀机！”
他对身旁跪坐的周尚礼怒斥：“你还不明白吗？咱们私传印信的事，恐怕早已暴露！若再不抢先一步成立监国府，统摄六部，待他们动手，咱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周尚礼低头，额角渗汗：“兄长息怒……可这印……乃是宫城营造监副印，虽非中枢大印，却也归内政院备案监管。若贸然交出，岂非坐实谋逆之罪？况且九皇子近来掌控五城兵马，禁军右翼亦听其调遣，我们……”
“懦夫！”周延年猛地拍案，“你以为躲就能活？当年你依附太子，抄录账册、打通宫门，哪一件不是你亲手办的？如今想独善其身？做梦！要么一起上，要么一起死！”
周尚礼浑身一颤，终是低头，嗓音沙哑：“……明日，我便去内政院，交印请辞。”
话音落下，窗外一道黑影无声掠过屋檐。
白砚蹲在梁上，耳中铜线直通内政院密室。
他面无表情，将一字不漏的情报传回。
苏识站在窗前，听着回报，冷笑渐起。
“他不怕站错队，怕的是站了队还被清算。”
这才是最典型的墙头草人格——远坂凛式的傲娇下属，在危机面前总想两边押宝，既贪图权力，又妄想保全名声。
可在这座皇宫，犹豫本身就是死因。
她转身坐下，提笔在空白卷宗上写下三个字：监国府。
墨迹未干，她眸光森然。
你们要立府？
好啊。
我就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字，动我的规则。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宫道上雾气氤氲，石板泛着湿冷的光泽。
内政院门前两盏青铜宫灯摇曳着幽光，像守夜人沉默的眼睛。
周尚礼拄着乌木拐杖，颤巍巍走来。
他身披旧青袍，头戴素巾，手中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檀木匣——那里面，是宫城营造监副印。
他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他的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昨夜兄长怒斥犹在耳边，可他也清楚，真正的风暴从来不是来自那些垂死挣扎的尚书们，而是来自那个坐在内政院深处、不动声色便能翻云覆雨的女人。
苏识早已在正堂候着。
她未着官服，只一身月白素锦长裙，外罩墨色暗纹比甲，发髻斜簪一支银蝶衔珠簪，清冷如霜。
案上茶烟袅袅，她执卷而坐，仿佛只是在等一个寻常下属述职。
“臣……参见提举大人。”周尚礼跪地，声音沙哑，“年迈体衰，不堪重任，恳请致仕归田，以全天年。”
苏识缓缓抬眸，目光如刃，却不带怒意，反而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
她起身踱步至前，亲自将他扶起，语气温和得近乎体贴：“周大人说哪里话？陛下常言您‘老成持重，国之柱石’，怎可轻言退隐？”
她伸手接过那方印信，指尖在檀木匣边缘轻轻一叩，仿佛听到了某种命运断裂的声响。
然后，她转身走向主位，将印置于案首，朗声道：“此印既来，便不必再回——从今日起，宫城营造监归内政院直管，调度文书皆由内政院出令。另择贤能补缺，暂由柳绿协理营建司事务。”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如雷霆炸裂。
周尚礼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惊惧与狂喜交织。
他想说话，却被苏识抬手止住。
“大人放心，”她淡淡一笑，眼底无波，“您的‘辞表’，我暂且压下不报。毕竟，谁会怀疑一个尚未正式离职的官员？若您今后行事稳妥，待风平浪静之日，自然荣养终老，子孙荫庇，不在话下。”
周尚礼双膝一软，再度跪倒，老泪纵横，重重叩首：“谢大人成全！谢大人成全！”
他口中说着感激，心中却已彻底明悟——这不是辞职，是投诚；不是退场，是被收编为棋子。
但他不在乎。
只要能活，只要能在新朝保住性命与富贵，做一枚听话的棋子，有何不可？
门外，柳绿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头微凛。
她低声问：“大人……此人反复无常，真可信吗？”
苏识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唇角微扬：“不信，但可用。”
她眸光微闪，似有寒星掠过。
“当他亲手把印交上来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去了。背叛旧主的人，最怕的不是清算，是新主不信他——而我会让他相信，只要他听话，我就永远需要他。”
三日后，风雨歇尽，朝阳破云。
户部、礼部、工部三位尚书联名上奏，称“旧疾得愈，精神渐复”，愿即日返岗，效犬马之劳，并主动请求将各部“应急调令权”暂交内政院统一调度，以防政务壅滞。
奏折呈至内政院时，已是深夜。
烛火映照下，苏识一手执朱笔，一手翻开卷宗，在三份奏本上逐一写下批语：“准。权责明晰，事毕归还。”
她搁笔，指尖轻抚那三枚象征实权的铜印，忽然低笑出声。
“他们交的不是权，是投名状。”
窗外，檐角铜铃轻响，一声，又一声，像是旧时代落幕的余音，又像是新格局落子的回响。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递上一封密报：钦天监昨夜三更曾奉召入乾元殿，皇帝问卦“紫微偏移，帝星晦暗”，并连问三遍——“天命归属，可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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