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栖梧苑内却因无形的布局而涌动着一股凛然的力量。影九领命而去，安排人手保护孙有才，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顾瑾独坐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本深褐色的阴账，冰凉的绸面似乎也渐渐沾染上了她指尖的温度，仿佛与那隐藏在其中的肮脏秘密与血腥罪证产生了某种连接。
萧策给予的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如同一道划破厚重阴云的强光，瞬间驱散了她内心深处因长久以来孤军奋战而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与不安。利剑已然在手，且锋利无匹，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沈府后宅方寸之地、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筹谋的孤女。她的棋局，终于可以铺展得更开，视野可以放得更远，落子也可以更加果决，更加凌厉。
她重新铺开一张素净的薛涛笺，沉吟片刻，眸光锐利，再次提笔。这一次，下笔沉稳，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再是试探或求援，而是清晰的指令与布局。
“舅舅钧鉴：前信所言之事，已有突破。孙有才深夜来投，已吐露实情，并交出关键证物，直指王氏谋害先母之恶行。甥女已遣得力之人暗中护其周全，以防对方狗急跳墙。然核心人物赵德昌，老奸巨猾，牵扯必深，寻常压力恐难奏效，需施以重手，断其外援，方可逼其就范。甥女恳请舅舅，设法动用军中可信旧部或隐秘关系，暗中查探与锦绣绸缎庄后门频繁往来之神秘人身份背景，尤需留意其与成国公府是否存在明暗关联。此事关乎重大，需极为隐秘，切莫打草惊蛇。若有线索，万望速告甥女。甥女一切安好，勿念。婉清 拜上。”
这封信，是为慕容博指明下一步调查的精确方向。镇国公府虽表面势微，但在军中和京城三教九流之中，必然还残存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忠诚旧部和可靠眼线，由他们去调查那几个神秘人的身份背景，远比顾瑾自己动用刚刚到手、尚不熟悉的睿王府暗卫要更加稳妥和隐蔽。
写罢，她仔细吹干墨迹，用火漆封好，放在书案一角，只待天明便让秋葵设法送出。
然而，顾瑾并未立刻休息。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实则是在等待影九的回音，确认对孙有才的保护是否万无一失。这步棋关乎后续能否顺利撬开赵德昌的嘴，不容有失。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大约一刻钟后，书房内稳定的烛火光影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影九的身影便如同从未离开过一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原先的位置，气息平稳。
“二小姐，已安排妥当。”影九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带着令人安心的可靠，“‘影七’与‘影十一’已就位，潜伏于孙有才居所四周，负责暗中护卫其本人及家眷安全，十二时辰轮值，绝不会让目标脱离视线或遭遇不测。”
“很好。”顾瑾点了点头，心中那股对局势逐渐增强的掌控感愈发清晰、坚实。她看向影九，既然萧策给予了如此大的权限，她需要了解自己手中究竟握着多大的力量，以便更好地运筹帷幄：“影九，王府在京中的暗卫，如今我可调动者，大致有多少人？平日又是如何联络调度？”
她需要知道这把剑的规模和用法。
影九闻言，略微迟疑了一瞬，但这迟疑并非出于犹豫或拒绝，更像是在谨慎地组织语言，确保不泄露核心机密的同时，又能让顾瑾明了情况。随即她答道：“回二小姐，具体人数及分布据点，属下不便透露，此乃王府最高机密之一。但小姐可完全放心，这股力量足以应对京城内绝大多数突发变故，护卫小姐周全更是绰绰有余。至于联络调度之事，小姐只需将指令告知属下，由属下判断所需动用的人手与方式，通过特定渠道确保命令能准确、迅速地传达至相关执行人员即可。”
顾瑾了然。萧策给予了她充分的调遣之权，但最核心的机密网络与人员名单依旧牢牢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这是上位者应有的谨慎和底线。她并不在意具体有多少人，只要明确知道这股隐蔽而强大的力量确实存在，并且能够在她需要时为她所用，便已足够。这份信任，已然重逾千斤。
“我明白了。”顾瑾微微颔首，对这套运作方式表示接受，她看向影九，语气缓和了些许，“今日辛苦你了，也……代我谢过诸位兄弟。”她用了“兄弟”一词，对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守护者而言，或许略显生疏，但其中蕴含的一份尊重与认同，却是真切切的。
影九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低头恭敬道：“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诸位同僚能为您效力，亦是荣幸。”
所有布局暂且安排妥当，高度紧绷的精神稍稍松弛，强烈的疲惫感这才如同潮水般涌上，席卷了顾瑾的四肢百骸。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不再强撑，由秋葵伺候着简单梳洗后，便吹熄了灯火，上床歇息。然而，即便是睡梦中，她的思绪似乎也未曾完全停歇，各种线索与可能性如同碎片般在脑海中沉浮。
翌日，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
秋葵正动作轻柔地为坐在妆奁前的顾瑾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室内静谧安宁。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只见小莲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声音发颤地急声道：
“二小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赵德昌……赵德昌他……他死了！”
顾瑾正准备簪发的手猛地一顿，那支素银簪子险些脱手落地！她倏地转过身，原本带着几分慵懒睡意的眼眸瞬间变得清明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直看向小莲：“死了？怎么死的？何时的事？”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但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
同时，她的目光已扫向房间内那片熟悉的阴影。无需她出声询问，影九平静无波的声音已然响起，带着确凿无疑的肯定：“回二小姐，孙有才处安然无恙，影七、影十一回报，昨夜至今，并无任何可疑人物靠近，亦未发生任何袭击事件。”
顾瑾心下稍安，至少保住了最关键的人证。她立刻追问关于赵德昌的情况：“那赵德昌昨夜可有异动？是否离开过住处？或是……再次遭遇了袭击？”
“没有。”影九的回答简洁而肯定，“据监视其宅邸的兄弟回报，赵德昌因昨日伤势较重，行动不便，昨夜一直待在卧房内，未曾外出。期间除了其妻妾和请来的大夫，并无外人进入，也未曾发生任何打斗或刺杀。”
不是死于再次袭击？顾瑾的心猛地一沉。
一旁的小莲连忙接话，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小姐，外面……外面都传开了！赵掌柜不是被刀剑所伤，是……是被毒死的！今天一早，他夫人去报的官，哭得死去活来，说赵掌柜是昨夜喝了安神汤后不久就……就七窍流血，没救过来！现在京兆府尹已经带着仵作和衙役，赶到赵德昌的宅邸去查验了！”
被毒死的！在家中！在重重监视之下！
顾瑾的目光骤然凝固，猛地转向书案上那封昨夜写就、尚未送出的给慕容博的信笺。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赵德昌已死！而且是在他自己家中，在伤势未愈、理应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被悄无声息地毒杀！
这绝不是意外！这是灭口！是干净利落、毫不留情的灭口！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赵德昌的府中，定然有他们的人！而且必然是极其亲近、能接触到其饮食汤药之人！是那个看似悲痛欲绝的妻子？是某个不起眼的仆役？还是……那个被请去治伤的大夫？
赵德昌这一死，如同快刀斩乱麻，直接将王芸熙与其背后那股更深势力之间的联系，从中硬生生掐断了！王芸熙如今身陷囹圄，失去对外界的掌控，赵德昌这个关键的中间人一死，所有指向成国公府的明面线索，几乎全部中断！
顾瑾的眉头紧紧蹙起，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信笺的边缘捏破。
看来，王芸熙……也早已被他们当成了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如今赵德昌一死，所有的罪责，恐怕都要由王芸熙这个“主谋”来承担了！他们是要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好狠辣的手段！好周密的算计！
顾瑾缓缓坐直了身体，眼中的震惊与凝重逐渐被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绝所取代。
对方以为断了线，她就无计可施了吗？
不。线断了，但影子还在。赵德昌死了，但他经营多年的绸缎庄还在，那些从后门出入的神秘人留下的痕迹还在，他与王芸熙之间那些无法完全抹去的资金往来记录，或许也还在。
而且，他们越是急着灭口，越是证明，他们怕了！
顾瑾抬起手，轻轻抚平了信笺上被自己捏出的褶皱，眼神幽深如古井。
游戏，才刚刚进入更凶险的阶段。既然明线已断，那她就顺着暗影，继续追下去！她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条能搅动风云的巨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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