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深处,道观小院浸在暮色里,檐角的风铃偶尔被山风拂动,发出两三声清越空灵的脆响,混合着草木与檀香的清幽气息,沁人心脾。
然而仅一门之隔的昏暗屋内,暖黄的油灯光晕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映照着柳氏陡然失血的脸庞,惨白如纸地微微抽搐。
柳氏踉跄着扑到内室的床榻边。
榻上,真正的慕承瑾静静地躺着,绝世俊美的脸庞,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绀,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下一瞬就要油尽灯枯。
“瑾儿……我的瑾儿……”柳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冰冷的脸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打湿了冰冷的锦被。
巨大的痛苦和深埋的秘密同时被骤然触及,无助和恐慌似穹劲魔爪死死钳住喉咙难以呼吸。加之远在深宫之中的女儿正在面临的巨大风险,几乎要将这位坚强的母亲击垮。
她独自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气息奄奄的儿子,承受着这撕心裂肺的煎熬,静静地流了不知多久的泪。
十五日后的一个深夜,暮夏的信安城万籁俱寂。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慕府那许久未曾开启的侧门前。
一位身着素净棉布裙衫、风尘仆仆却难掩端庄气质的中年妇人,在一个沉默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她抬头望了一眼慕府门楣上那蒙尘的匾额,眼中掠过无尽的酸楚与决绝,随即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府门。
翌日上午,昭宸殿。
首领太监李德全笑眯眯地前来传旨,不仅恩准茶博侯即刻回府省亲,更是带来了丰厚的赏赐:贡品大红袍十斤、东海珍珠一斛、云锦十匹。这些赏赐,远超寻常臣子省亲的恩宠规格,尤其是大量珍珠锦缎,明显透露出皇帝裴衍对“慕承瑾”的格外赏识与偏爱。
而更令慕知柔惊讶的是,太监还宣读了一道敕封圣旨:特封慕柳氏为三品淑人,以示皇家恩泽。
旨意刚宣完,慕知柔还未来得及消化这接连的恩宠,萧珩已闻讯赶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缘是今日天光未熹,青梅便匆匆递信入宫,“慕知柔”称母亲已返府,盼兄长速归一聚。
慕知柔得此口信,故在早朝时节叩请圣恩,求准半日之假,于午后离宫返家。
萧珩借着送行之机,低声对已换上侯爵常服准备出宫的慕知柔叮嘱:“府外不比宫内,席蓉烟手段阴诡,务必万事小心。遇事勿要冲动,我已派了隐侍暗中保护。”
慕知柔心中暖流微涌,郑重颔首:“多谢殿下提醒,承瑾明白。”
马车在青石街道上疾驰,车轮辘辘,仿佛碾过的是慕知柔焦灼的心。
终于,那熟悉的朱漆府门映入眼帘,石狮依旧威严,匾额上的“慕府”二字却似乎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晦暗。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庭院的草木依旧,却静得让人心慌,往日穿梭的仆从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穿堂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起几片落叶。
就在这时,母亲柳氏闻声急急地从内堂迎出。
她仿佛苍老了十岁,昔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略显松散,眼角眉梢堆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忧惧,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在看到女儿的瞬间,柳氏硬是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嘴角费力地向上弯起,眼角的细纹里却盛满了破碎的哀伤。
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慕知柔的手,那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柔儿,你……你回来了就好……”母亲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这强装的镇定比痛哭更让人揪心。慕知柔所有归家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她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还未及开口,目光已被母亲身后那扇虚掩的内室房门吸引。
她心中猛地一沉,轻轻挣脱母亲,一步步走向内室。每迈一步,都仿佛踩在冰棱上。
房门轻启,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昏暗,慕承瑾静静地躺在榻上,那样美的脸庞,却面容灰败,双眼紧闭,唇上不见半点润泽。
单薄的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呼吸轻浅得几乎察觉不到,整个人像是一盏耗尽了灯油的枯灯,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化作冰冷的尘埃。
见此,似有一把尖锐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慕知柔的心口。剧烈的痛楚与酸楚猛地窜起,瞬间冲垮了她的眼眶,视线骤然模糊。
“哥!——”
一声哽咽的呼唤自喉间艰难溢出,带着无法承受的颤音。
慕知柔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踏凳上,纤瘦的身子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急切地、又无比轻柔地握住榻上兄长的手。那曾经温暖有力、能挽强弓提重剑的手,此刻却冰凉得刺骨,软绵绵地毫无生气,如同失去生命的玉石。
温热的泪水再也蓄不住,夺眶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一滴滴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溅开细微的水痕,却似乎怎么也无法温暖那骇人的冰冷。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贪婪又痛苦地凝视着兄长灰败沉寂的睡颜,每一次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都牵扯着她的心腑剧颤。
周遭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喉间的呜咽,并未回头,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决绝地,从齿缝间挤出:
“都出去吧。”
侍立在后的仆从丫鬟们面面相觑,终是无声地行了一礼,跟在青梅和青烷身后,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依次退出了内室,并悄然合上了门扇。
“咔哒”一声轻响,室内最后一点微光被隔绝,只剩下烛火在床边跳跃,将兄妹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摇曳着,一个了无生机,一个痛彻心扉。
慕知柔急切地拿出那幅蓉妃所赐的《蝉栖木槿图》,展开在柳氏面前:
“母亲,您可知此画含义?宫中有人提及南疆艾氏、传家玉佩,还问‘柳氏如今何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氏看到那幅画的瞬间,如同被惊雷击中,身体猛地一晃,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几乎晕厥过去。
她艰难地扶住桌角,强自稳住身形,泪水瞬间涌满了眼眶,嘴唇颤抖着,似乎有万千悲苦和秘密即将倾吐而出。
“柔儿……这……这画……”柳氏哽咽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苦涩地开口,“这件事……说来话长……其实你……”
“翊坤宫掌事宫女芳若,奉蓉妃娘娘口谕到——!”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和内侍特有的尖细通传声。
一位身着深青色女官服饰、面容严肃、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官,在两名小宫女的陪同下,径直走入厅堂,对着急步赶来前厅的柳氏和慕知柔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并不卑微的宫礼,声音清晰平板:
“淑人柳夫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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