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夏天，县城里的日头明晃晃的。
秦当归坐在“白术当归诊所”里，看着病历本上“单位”那一栏常常空着，心里头就跟猫抓似的。
他是个从未来回来的人，深知“资质”和“平台”的重要性。进些好药，申请个特殊剂型许可，甚至订本医学杂志，人家都要问一句：“哪个单位的？”个体户这三个字，好像天生就矮了半截。
他琢磨了好几天，打听到街道办事处在搞“搞活经济”，允许个体户“挂靠”，背个名头，方便办事。
他觉得这路子行，就揣着介绍信和一大沓治好的病例，找到了街道办负责这事的王主任。
王主任办公室风扇吱呀呀地转，他端着印着红字的搪瓷杯，吹开茶叶沫，抿了一口，慢悠悠地听当归说完。
“挂靠啊……”王主任拉长了声调，眼皮耷拉着，“小秦啊，有这个想法是好的，说明你们想向组织靠拢。但是呢，”他话锋一转，“街道也不是慈善机构，给你们提供了名头，享受了便利，也是要承担管理责任的。这样吧，看在你们确实治好了不少人的份上，每年你们诊所收入的百分之九十，上交街道，算是管理费和支援街道建设的资金。”
“百分之九十？!”当归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来自现代的思维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掠夺性的条件，“王主任，这……这不可能啊！我们还有药材成本、房租水电、器械损耗，我和白术哥也要吃饭生活！这交了百分之九十，我们不但白干，还得往里贴钱！这不符合经济规律啊！”
王主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放下杯子，手指点着桌子：“小秦同志！你要摆正位置！什么叫经济规律？挂靠街道，就是有了集体身份，这就是最大的无形资产！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们个体户，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思想要进步，要多为集体做贡献嘛！”
当归被这套“道理”噎得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他脑子里飞速计算着成本收益，觉得这简直荒谬透顶，可看着王主任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个时代的某些逻辑，是他这个穿越者始终难以适应和理解的。
就在当归进退两难，憋着一肚子现代经济学知识却无处申诉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办事员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王主任！不好了！咱街道刚引进那家合资的‘春风宾馆’，电梯卡住了！里头困了好几个人，有个还是来考察投资的日本客商山田先生！听说他心脏不好，里面又闷又热，情况危险！救护车被堵在建国路那头了！”
王主任“嚯”地站起来，瞬间闪过紧张的眼神。这个投资项目是他磨破嘴皮子才拉来的，要是外商在他的地头上出了事，别说投资泡汤，他的乌纱帽都难保！“快！快找电工！找消防队！哎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秦当归一听“心脏病”、“密闭空间”、“闷热”，医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不适和愤怒。他猛地站起身：“王主任，带我去看看！我是医生，也许能应急！”
王主任此刻也乱了方寸，看着当归斩钉截铁的样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对对对！秦大夫！快！快跟我来！”
宾馆离街道办不远，现场一片混乱。
电工围着电箱打转，消防车还没到，电梯里隐约传出痛苦的呻吟声。
当归挤到紧闭的电梯门前，侧耳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又快速询问了外面的人关于里面客商的大致症状。
“像是暑热攻心，气机闭阻！”当归快速判断，这是中医的急症范畴。
他猛地抽出自己腰间的牛皮裤带，咔哒一声把那个黄铜带扣用力掰直，形成一个尖锐的凸起，又问宾馆服务员要来自酒，匆匆淋在上面权当消毒。
“主任！让他们想办法把门撬开一条缝！能通气就行！”当归喊道。
几个壮小伙找来撬棍，“嘿呦”一声，硬生生将厚重的电梯门撬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闷热污浊的空气涌出，只见里面一位穿着西装的老者面色灰白，大汗淋漓，捂着胸口瘫靠在轿厢壁上，呼吸急促。
当归立刻将手臂伸进缝隙，凭感觉摸索到老者手腕内侧的内关穴，用那简易的“皮带针”对准穴位，进行强而有力的持续按压刺激！同时，他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夹杂着单词喊道：“深呼吸！坚持！(deep breath!hold on!)”
内关穴是急救要穴，宁心安神，宽胸理气。
几下强刺激后，老者的喘息竟然真的稍稍平复了一些，虽然依旧痛苦，但憋闷感明显减轻！
这时，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专业人员迅速接手，很快救出了被困人员。
日本客商山田先生被抬上担架时，虽然虚弱，却努力朝当归的方向点头，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谢谢……医生……”
一场可能演变成外交和投资风波的事件被化解。
王主任擦着额头的冷汗，紧紧握着当归的手，语气无比感激：“秦大夫！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救了山田先生，就是救了咱们街道的大项目！你是功臣！那个挂靠的事，好说好说！百分之九十确实不合适，咱们再慢慢商量……”
正说着，办公桌上的黑色老式电话机“叮铃铃”响了起来。
王主任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得尴尬又烦躁，捂着话筒小声对那边说：“……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事急不得……看了那么多大夫都不行……再想想办法……”
当归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抽泣声，似乎在抱怨什么。
王主任挂了电话，重重叹了口气，搓着手，脸上堆起笑还想继续跟当归谈条件。
一直沉默旁观的秦白术，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穴位上：“王主任，家里人有难处？”
王主任一愣，叹了口气：“唉，不瞒你说，是我那儿媳……结婚三四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医院跑了无数趟，中药西药当饭吃，就是怀不上。愁得天天在家哭，我这心里也……”
白术点点头：“不孕症，病因复杂。若是冲任虚寒，胞宫失养，或者肝郁血瘀，阻滞胞脉，倒也不是绝路。我们对此有些家传的法子，针灸配合汤药，调理过几例，效果尚可。”
王主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秦大夫！您……您说的是真的？有……有几成把握？”
白术面色不变：“医家不敢轻言百分百。但辨证准确，施治得当，便有希望。总好过病人终日以泪洗面，家人愁眉不展。”
王主任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变了好几下，最终猛地一拍大腿：“秦大夫！啥也别说了！你们诊所挂靠街道的事，包在我身上！管理费就按最低的象征性收一点！我这就让人给你们办手续！以后有啥事，街道给你们撑腰！那个……我儿媳妇的事，就……就全拜托您二位多费心了……”
当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现代人的思维还在计算利益百分比，纠结合同条款，而白术却用最传统的方式，直击对方最私密、最柔软的痛点，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看似无解的难题。
他再次深刻感受到，在这个时代，有时候人情脉络和实际需求，远比纸面上的政策和道理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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