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揣着王朴的手令，如同揣着尚方宝剑，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到了将作监。
将作监丞李大人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官员，早就听闻过陆明的“大名”——从太医署搞出神仙醉、显微镜，到昨日太医署力挫契丹使团，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三个字。此刻见到这位风头正劲的陆院判拿着宰相手令，要求调用废弃窑口和工匠去烧一种听都没听过的“水泥”，李监丞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陆……陆院判，”李监丞捏着那张手令，仿佛捏着一块烫手山芋，“您确定……是要用石灰石和黏土……烧制建筑材料？这……这石灰遇水则粉，黏土遇水则融，两者混合煅烧……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出能有何用处啊？”
陆明没工夫跟他细讲硅酸盐化学，直接祭出大旗：“李大人，此乃王相交办的紧要事务，关乎军国大计！具体缘由，不便细说。你只需按手令行事，尽快给我安排妥当便是！出了问题，我陆明一力承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监丞还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效率倒是不低，很快就给陆明在开封城外西南角找了一处半废弃的砖瓦窑，又调拨了四名经验丰富的老窑工，一应所需物料也陆续运抵。
当天下午，陆明就带着陈远和满心的憧憬，赶到了那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窑厂。
窑厂坐落在一个小土坡下，旁边有条小溪流过，取水方便。一座圆拱形的土窑像只巨大的蛤蟆蹲在那里，烟囱冒着若有若无的残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四个被指派来的老窑工，穿着短褂，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和烫伤的疤痕，正蹲在窑口抽烟袋，看到陆明这个穿着官袍、细皮嫩肉的年轻官员过来，眼神里都带着七分好奇和三分不以为然。
“这位就是陆大人，”带路的将作监小吏介绍道，“接下来的差事，你们一切听从陆大人安排。”
四个窑工连忙站起身，胡乱行了个礼，态度恭敬，但眼神里的怀疑却藏不住。让他们听一个太医……哦不，是医官头子，来指挥烧窑？这算哪门子事？
陆明也不在意，他兴致勃勃地绕着窑厂转了一圈，检查了窑体结构，又看了看堆放在旁边的石灰石、黏土和少量石膏（这是他特意要求带来的）。
“各位老师傅，”陆明挽起袖子，露出两截与窑工们格格不入的白皙胳膊，脸上堆起自以为和蔼可亲的笑容，“咱们接下来要干的，是一件能名垂青史……呃，至少能让咱们以后盖房子修路轻松百倍的大好事！”
窑工们面面相觑，名垂青史？就烧这石头疙瘩和泥巴？
领头的老窑工姓张，大家都叫他张头，他磕了磕烟袋锅，瓮声瓮气地问：“陆大人，您就直说吧，要俺们咋干？是把这石灰石和黏土混一块儿，塞窑里烧？”
“对，但不全对。”陆明走到那堆石灰石前，捡起一块，又抓起一把黏土，“比例很重要。大概……七份石灰石，两份黏土，再来一份那个石膏粉。”他指了指旁边那袋雪白的石膏。
“七二一？”张头皱起了眉头，“大人，这……这从来没这么烧过啊？石灰石烧透了是生石灰，黏土烧透了是砖坯，这混在一起烧……能出个啥？怕不是一炉废渣吧？”
另外几个窑工也纷纷点头，觉得这年轻官老爷纯粹是在胡闹。
陆明知道光靠嘴说没用，他大手一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废不废渣，烧出来才知道！张头，麻烦你们，先把这些石灰石和黏土都砸成小块，越小越好，然后按我说的比例混合均匀。”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拿着宰相手令的官。张头几人虽然满腹疑虑，但还是依言照做。顿时，窑厂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石碾子的滚动声。
陆明也没闲着，他围着那座土窑转悠，琢磨着怎么改进一下以提高温度。这时代的窑炉，烧烧砖瓦瓷器还行，要达到煅烧水泥熟料所需的一千四五百度高温，恐怕有点悬。
“张头，咱们这窑，平时烧砖最高能到啥温度？用什么燃料？”陆明问道。
张头一边奋力砸着石头，一边回道：“回大人，咱这窑，烧好了能把砖烧得通红，具体多热……俺们也说不清，反正手不能碰。燃料就是柴火，有时候也用点石炭（煤），但那玩意儿烟大，火候不好控制。”
柴火和劣质煤……陆明摸了摸下巴，看来温度是个大问题。他想了想，对陈远道：“老陈，你回城一趟，去我房里把那个我自制的‘鼓风机’图纸拿来，再买些结实的牛皮和木板过来。”
陈远领命而去。陆明所谓的“鼓风机”，其实就是他根据记忆画的一个简易活塞式风箱图纸，原本是想用来给酒精提纯装置助燃的，没想到先用在烧窑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城外这座小窑厂可谓热闹非凡。
陆明指挥着工匠们改造窑炉，加固窑体，密封缝隙，又带着他们按照图纸叮叮当当地制作那个巨大的手动鼓风机。张头等窑工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见陆明虽然想法天马行空，但动手能力和解决实际问题的思路却一点也不含糊，甚至对一些窑工技艺的门道也一点就通，态度渐渐从敷衍变成了将信将疑，甚至开始主动出谋划策。
“大人，您看这进风口是不是再加大点？”
“大人，石炭俺们以前用得少，这火候该怎么看？”
“大人，您这鼓风机，嘿，真带劲！一推一拉，那火苗噌就起来了！”
陆明也彻底放下了官架子，整天灰头土脸地混在工匠堆里，一起砸石头，一起和泥（虽然比例是他严格把控），一起安装鼓风机。他那身崭新的官袍没两天就变得跟工匠们的短褂差不多颜色了，头发更是经常被火星燎到，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陈远看着自家先生这副模样，心疼那身官袍的同时，也暗自佩服。他从未见过哪个官员能如此毫无隔阂地与底层工匠打成一片。
到了第三天，一切准备就绪。
按照陆明计算的“七二一”比例混合好的、已经初步粉碎的原料被小心翼翼地送入改造后的窑内。窑口被封死，只留下观察孔和鼓风机的接口。
“点火！”陆明一声令下。
张头亲自将火把投入窑中，干燥的柴火迅速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焰透过观察孔映照着众人紧张而期待的脸庞。
“鼓风！”陆明和两个力气大的窑工一起，奋力推拉那个巨大的活塞式鼓风机。
“呼——呼——” 风箱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强劲的气流涌入窑内，火势瞬间变得凶猛起来，温度开始急剧攀升。
陆明紧紧盯着观察孔内的火焰颜色，根据经验判断着温度：“加大石炭！现在火候还不够！要烧到发白，发出刺眼的感觉！”
窑工们忙碌起来，不断通过投料口加入碎煤。窑内的温度越来越高，火焰从橘红变为亮黄，最后逐渐向着白炽转变，灼热的气浪即使隔着窑壁也能感受到。那简易鼓风机发挥了巨大作用，使得窑温达到了一个这些老窑工从未经历过的程度。
煅烧持续了将近六个时辰。从白天到深夜，陆明和工匠们一直守在窑边，轮班鼓风、添料、观察火候。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烟火熏得漆黑，汗水混着煤灰流下，形成一道道滑稽的沟壑。
直到后半夜，陆明根据时间和窑内情况判断，熟料应该已经烧成了。
“停火！封窑！让它自然冷却！”陆明哑着嗓子下令，他的喉咙因为吸入太多烟尘而干痛。
窑口被彻底封死，鼓风机也停了下来。喧嚣的窑厂瞬间陷入寂静，只有窑体还在散发着惊人的余热，以及内部传来细微的“噼啪”开裂声。
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座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窑炉，心中充满了忐忑与期待。
这一窑，到底能烧出个什么玩意儿？
是如同张头所料的废渣？还是真如陆大人所说，能改变世界的“神土”？
答案，要等到窑炉完全冷却，才能揭晓。
陆明靠在一块尚且温热的石头上，望着星空，虽然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第一窑水泥，无论成败，他已经迈出了这历史性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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