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府温馨中带着点小刀光剑影的氛围不同，位于开封城西、毗邻科学院的大周皇家军事学院，则是一派严肃、刻板，甚至略带压抑的景象。
这里原是前朝一处皇家园林，被柴荣下旨改造，成为了培养新一代职业军官的摇篮。高墙深院，校场广阔，讲堂肃穆，处处透着一种不同于传统军营的、混合了书香与铁血的新式气息。学院的墙壁上，甚至还挂着陆明亲笔题写的校训——“格物致知，强军卫国”，虽然很多老派武将私下里嘀咕这八个字跟打仗有半文钱关系。
而在这所学院深处，一间陈设简单、但藏书颇丰的独立值房内，前殿前都点检、检校太尉，如今挂着“军事学院战术研究司副使、特聘教授”头衔的赵匡胤，正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提笔凝神，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四个筋骨峥嵘、力透纸背的大字：
**“忍辱负重”**
写罢，他放下笔，静静地看着那四个字，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窗外传来的，是年轻学员们操练的口号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科学院那边进行新式火器试验的沉闷轰鸣。这些声音，曾是他梦想中指挥千军万马的背景音，如今却只让他觉得刺耳。
他被明升暗降，剥夺兵权，打发到这所“书院”来“研究学问”，已经快一年了。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甚至堪称“模范教授”。他按时点卯，认真授课（主讲传统战术和骑兵运用），参与学院组织的各项研讨，甚至还“潜心”撰写了几篇关于古代阵法和边境防御的“学术论文”，得到了学院山长（由一位德高望重但已远离实权的老将军担任）的嘉许。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与不甘。
“赵教授，您要的《武经总要》和《卫公兵法辑略》给您找来了。”一个年轻的书吏抱着几卷厚厚的兵书，恭敬地放在书案一角。
赵匡胤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符合他如今身份的、略带学者气的温和笑容：“有劳了。放这儿吧，我正好要参考一下，完善那篇关于‘车阵演变’的稿子。”
“教授您太用功了。”书吏奉承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对了，教授，方才学院里都在传，陆相从蜀中回来了，听说在那边又是治病又是演武，风头出尽呐！”
赵匡胤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淡淡一笑，语气平和：“陆相乃国之栋梁，文韬武略，非常人可及。他在蜀中立下大功，扬我国威，实乃可喜可贺之事。我等在学院，更应潜心钻研，以期他日能为国效力，不负陛下与陆相创设学院之苦心。”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赵教授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书吏连连称是，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躬身退下了。
值房的门轻轻合上。
赵匡胤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缓缓放下笔，目光再次落到那“忍辱负重”四个字上，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陆明……”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却又混合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子，不仅毁了他的皇帝梦，夺了他的兵权，还用那些闻所未闻的“科学”和“银行”，将大周上下搅得天翻地覆，也将他赵匡胤彻底边缘化！如今更是携蜀中大功凯旋，声望如日中天！这让他如何能忍？
他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远处校场上那些朝气蓬勃、却对他这位“前名将”只剩下表面尊敬的年轻学员，心中一阵刺痛。这些，本该是他的嫡系，是他的力量源泉！
还有石守信、王审琦那些曾经的“义社兄弟”……赵匡胤的眼神更加阴郁。自从他被调入这军事学院，那几个家伙来看望他的次数明显少了，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客气与疏离，反而对陆明搞出来的那些新玩意儿，什么“周元”纸币、什么“标准化”军械，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一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赵匡胤心中暗骂，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但他深知，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现在身处囚笼（虽然是个镀金的囚笼），一举一动都可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他必须忍耐，必须伪装。
“潜心学术”？他心中冷笑。他赵匡胤起于行伍，靠的是刀头舔血、笼络人心，读这些故纸堆有什么用？难道还能靠着书立说来夺回兵权，问鼎天下吗？
不，他研究这些，不过是为了麻痹对手，也是为了……从中寻找可能的破绽。他仔细研读过陆明在科学院发表的那些关于新式战法的只言片语，分析过“震天雷”和强弩的优劣，甚至偷偷揣摩过那所谓的“标准化”和“后勤保障体系”。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确实厉害，能极大地提升军队的战斗力。但越是如此，他心中的危机感就越强。
“必须等待时机……”赵匡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相信，陆明这套看似完美的体系，必然有其弱点。比如，过于依赖那些精巧的器械，一旦后勤或技术环节出问题，军队战斗力会不会大打折扣？再比如，陆明如此揽权，推行新政，触动那么多旧有利益，难道就真的没有敌人？柴荣就真的对他百分之百信任，毫无猜忌？
他就像一头受伤的猛虎，蛰伏在草丛中，舔舐着伤口，收敛起爪牙，用“学术”的外衣将自己伪装起来，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他回到书案前，将那张写着“忍辱负重”的宣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缓缓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然后，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撰写他那篇关于“车阵如何应对新型远程火器”的“学术论文”。字迹工整，论证“严谨”，完全一副醉心学问的老教授派头。
只有偶尔从窗外传来的、来自科学院方向的又一声爆炸闷响，才会让他执笔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刺骨的光芒。
时机未到。
还需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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