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南唐皇宫,澄心堂。
往日这里焚着龙涎香,飘着墨香,回荡着李煜清朗的吟诗声或周娥皇婉转的琴音,端是一派文艺清新、与世无争的景象。然而今天,澄心堂内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焦躁,甚至带着点绝望的气息。
“咳咳咳……咳咳……”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内室传来,听得人揪心。中主李璟,这位本就体弱多病、近年来更是被北周强势崛起和国内各种糟心事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皇帝,此刻正歪在龙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肺咳出来。
“陛下,保重龙体啊!”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围在榻前,又是切脉,又是递水,忙得团团转,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可他们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无力感。陛下的病,根子在忧思过甚,药石之力,终究有限。
外间,以宰相冯延巳、户部尚书韩熙载为首的几位核心大臣,一个个垂手肃立,眉头紧锁,脸色比外面阴沉的天空好看不了多少。他们面前,御案上堆积的,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稿,而是一份份触目惊心的奏报。
“说……说吧……”李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气息微弱地开口,声音嘶哑,“外面……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冯延巳与韩熙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最终还是冯延巳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户部……户部刚呈上来的奏报,今年上半年,国库……国库岁入,同比去年,锐减三成有余……”
“三成?!”李璟猛地睁大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太医赶紧上前抚背。好不容易顺过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韩熙载:“韩……韩爱卿,冯相所言……可是真的?”
韩熙载脸色灰败,沉重地点了点头:“回陛下,冯相所言……只怕还是保守了。仅丝绸、瓷器、纸张、漆器这几项主要税源,税收就下降了近五成!江宁府、润州等地,多家百年老字号工坊倒闭,工匠失业者数以万计……市面萧条,商税也因此大受影响。”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且……而且各地粮价持续上涨,金陵的粳米价格,比三个月前,涨了将近两成!民间……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为何会如此?!咳咳……”李璟又惊又怒,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大唐富甲东南,鱼米之乡,怎会……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韩熙载心中叹息,陛下啊陛下,您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他只能如实禀报:“根源……恐怕还在北周。北周货物凭借其低廉的价格和优良的品相,已几乎垄断了我大唐的中高端市场。本地工坊无力竞争,纷纷破产。而北商又在大肆收购粮食,导致市面流通粮食减少,价格自然攀升。此消彼长之下,国库焉能不空?”
“北周!又是北周!”李璟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枕边的一本北周科学院出版的《格物初探》(这还是周嘉敏好奇买来看的),狠狠摔在地上,“他们……他们欺人太甚!这是要逼死朕吗?!咳咳咳……”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众臣连忙跪倒一片。
冯延巳趁机道:“陛下,北周亡我之心不死!此乃经济绞杀之术,比之刀兵更加狠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关闭榷场,禁止北周货物入境,严禁粮食出口!同时,调拨国库银两,赈济失业工匠,平抑粮价!”
他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
然而,韩熙载却在心里直摇头。冯老哥啊冯老哥,你这办法,听起来解气,实则后患无穷啊!他不得不再次站出来泼冷水:“陛下,冯相所言,固然是应对之道。但……关闭榷场,禁止北货,恐引发三大弊端。”
“其一,北货如今已深入我朝市井,甚至宫中、权贵府邸亦多用之。骤然禁止,必致市场混乱,物价飞涨,且会引发那些已习惯使用北货的权贵阶层强烈不满。”
“其二,北周势大,我朝单方面关闭榷场,恐予其口实,若其借此发难,刀兵立至,我朝可能抵挡?”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韩熙载深吸一口气,“国库……国库如今空虚,哪里还有足够的银钱去赈济、去平抑粮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冯延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光想着对抗,却没仔细盘算家底。是啊,没钱,说什么都是空的。
李璟听着这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局面,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颓然倒在龙榻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帐顶,喃喃道:“难道……难道天要亡我大唐不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我要见父皇!我有急事!”一个清脆又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国后周娥皇正吃力地拦着妹妹周嘉敏。周嘉敏今日穿着一身北周最新流行的“周棉”连衣裙(虽然在南唐官员看来有些有伤风化),头发也有些散乱,脸上还挂着泪痕,不顾姐姐的阻拦,硬是冲了进来。
“敏敏!不可胡闹!陛下正在商议国事!”周娥皇又急又气。
周嘉敏却噗通一声跪在御榻前,哭道:“父皇!您要为我做主啊!我……我存在‘汇丰钱庄’里的体己钱,还有母后留给我的那些金银首饰,全……全都没了!”
李璟正在为自己的江山社稷愁得快要归西,听到小女儿还在为这点“小事”哭闹,更是心烦意乱,有气无力地问:“又……又怎么了?钱庄还能吞了你的钱不成?”
“不是钱庄吞了!”周嘉敏抹着眼泪,气鼓鼓地说,“是……是那‘周元’!我之前看北周的玻璃镜、八音盒好看,又听宫人说用‘周元’买北货方便,就把大部分体己钱和首饰都换成了‘周元’……可……可今天我想去‘周货商行’买新到的香水,他们却说……说‘周元’暂时不能用了!要等通知!我的钱……我的钱都变成废纸了!哇……” 她越想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脸色骤变!
韩熙载更是心头巨震,急忙追问:“公主殿下,您说清楚!‘周元’不能用了?是哪家商行说的?是所有商行吗?”
周嘉敏抽抽噎噎:“就……就是最大的那几家,‘周货商行’、‘文华堂’都这么说!还说……是北周那边的规定!父皇,他们北周人是不是骗子啊?!骗光了我的钱!”
完了!韩熙载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才是北周最狠的杀招!
他们先用“周元”大量收购南唐的实物财富(粮食、物资),同时用优质商品吸引南唐上下兑换和使用“周元”,让“周元”在一定范围内形成流通和信用。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掐断“周元”的兑换和使用渠道!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持有“周元”的南唐商人、百姓,甚至权贵,手里的“财富”瞬间蒸发!
意味着南唐民间将爆发巨大的信用危机和恐慌!
意味着刚刚因为北货倾销而失业的工匠,和因为粮价上涨而生活艰难的百姓,将彻底失去最后一点购买力和社会稳定的基础!
这一手金融绞杀,比单纯的商品倾销和粮食收购,要狠毒十倍、百倍!它直接摧毁了南唐的经济循环和民间信用体系!
“噗——”
龙榻上的李璟,听到这消息,急怒攻心之下,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明黄色的锦被。
“陛下!”
“父皇!”
“快!传太医!快啊!”
澄心堂内,瞬间乱作一团。太医们手忙脚乱,大臣们惊慌失措,周娥皇和周嘉敏也吓得花容失色,哭声、喊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李璟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太医七手八脚地施救。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的视线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臣子,扫过哭成泪人的女儿,扫过御案上那些如同催命符般的奏报,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冰凉。
他知道,南唐的经济,完了。
他自己的身体,恐怕也……
而那个远在开封,谈笑间便将他逼入绝境的北周宰相陆明……其手段之诡谲狠辣,简直非人!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年轻的国主李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澄心堂外。他听着里面的哭喊和混乱,看着父皇吐血昏迷的惨状,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袍袖,身体微微颤抖。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父皇,顺便请教一下新词中的一个韵脚该如何处理……
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该怎么办?
大唐,该怎么办?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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