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皇家军事学院,山长值房。
赵匡胤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面前摊开的,是他耗费数月心血,结合自己多年戎马经验,并“参考”了部分北周新军操典后,撰写而成的《新定戎策》。字迹遒劲,论述也算精辟,若在以往,必能引得军中旧部一片喝彩,甚至可能成为朝廷整军经武的纲领性文件。
但此刻,他看着自己这本心血之作,却只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点可笑。
窗外,隐约传来学院生员操练的口号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子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刻板劲儿。熟悉的是军旅气息,陌生的是那股子被条条框框严格束缚住的“匠气”。这些生员,学的不再是传统的排兵布阵、奇正相生,更多的是什么“队列标准化”、“火力投射计算”、“后勤保障流程”……听着就头大。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学院的位置颇高,可以俯瞰小半个开封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学院新修的、同样采用水泥硬化过的校场,投向了更远处。
那里,一条灰白色的、笔直的水泥官道,如同利剑般刺向远方,上面川流不息的,是那种造型统一、跑起来又快又稳的四轮马车。有货运的,有载客的,还有涂着邮政标志、跑得飞快的“快递”车。
更远处,黄河方向,听说那道用“水泥”筑起的新堤,稳稳当当地扛过了汛期,沿岸百姓都在给陆明立生祠。
赵匡胤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比面对千军万马冲锋时更深沉、更无处着力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蛛网,正一点点地缠绕上他的心头。
这种压抑感,并非来自柴荣日渐深厚的帝王权威,也不是来自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口诛笔伐(那些人他从未放在眼里)。而是来自那个年纪比他小得多,行事看似跳脱不羁,却总能在谈笑间翻云覆雨的宰相——陆明!
以及,陆明正在推动的这一切!
最初,他以为陆明只是个运气好、会些奇技淫巧的幸臣。弄出点新式军械,搞出点赚钱的玩意儿,博得陛下欢心而已。他赵匡胤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和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只要耐心等待,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陆明搞的不是奇技淫巧,他是在……重塑这个国家的根基!
那“周元”纸币,轻飘飘一张纸,就能撬动南唐的经济命脉,让他们国库空虚,民心惶惶。这比十万大军压境还要可怕!
那水泥,不仅能筑堤防洪,更能修路、建城!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让军队调动、物资转运效率倍增!这意味着,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度!以往那些凭借地理遥远而隐隐自重的节度使,以后还有多少腾挪的空间?
那标准化制造的四轮马车,还有那个什么“邮政快递”、“皇家银行”……这些东西,看似都是为了方便百姓,促进商贸。但赵匡胤凭着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直觉,嗅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这些东西,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方式,将整个帝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更高效地运转起来。而掌控着这些东西设计和推行权力的陆明,其影响力,正通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系统,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不是拉拢几个将领、结交几个朝臣就能抗衡的。这是一种……体系的力量!一种超越了个人威望和军队忠诚的,更高级别的控制力!
“他在织网……”赵匡胤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一张用道路、驿站、银行、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织成的大网……而我们,都快要变成这张网里的鱼了。”
他想起了前几天,他昔日的心腹爱将石守信,如今已是“新军编练使”,跑来向他请教《新定戎策》中的一个阵法问题。言谈间,石守信对陆明推崇备至,说什么“陆相爷的标准化操典就是好用,士卒伤亡率大减”,“后勤保障跟上来了,将军带兵都轻松多了”……
那一刻,赵匡胤心里拔凉拔凉的。连石守信这样的老兄弟,都在不知不觉中被“腐蚀”了!他赵匡胤能给的,是战场上的情谊和可能的从龙之功。而陆明给的,是实实在在的、能让军队更好打仗、让将领更省心的“工具”和“方法”!孰高孰低,时间一长,人心自然会偏向后者。
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对陆明正在做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少!
那些科学院里整天在捣鼓什么?他不知道。
那些银行流水里隐藏着怎样的财富秘密?他不知道。
那些驿站里南来北往的信件和人员,除了明面上的功能,是否还有别的用途?他隐隐有所猜测,却无法证实。
他仿佛能看到,一张庞大而精密的网络正在陆明手中逐渐成型,而他,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洞察先机、算无遗策的名将,却如同一个瞎子,只能站在网外,感受到那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却看不清网的全貌,更找不到破网而出的方法!
这种无力感,让他愤怒,更让他恐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匡胤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他这张网彻底织成之前……”
可是,做什么呢?
像以前那样,联络旧部,密谋兵变?且不说还有多少旧部愿意跟着他冒险,就算成功了,他能接手并运转好陆明留下的这一套复杂系统吗?那些习惯了水泥路和四轮马车的商人百姓会答应吗?那些靠着科学院新技术吃饭的工匠学者会答应吗?搞不好,他刚坐上龙椅,下面整个国家就乱套了!
上书弹劾?用什么理由?说陆明修路修堤、发展商贸、建立银行是祸国殃民?只怕奏折还没到陛下面前,他就先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焦躁,噬咬着他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困在透明琥珀里的猛兽,看得见外面,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看着那个年轻的对手,一步步地将整个世界,改造成他完全陌生的模样。
“陆明……陆明……”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既有刻骨的忌惮,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
此人,不似人臣。
其志,恐怕也不仅仅在于权倾朝野。
赵匡胤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初秋凉意的空气,却感觉胸口更加憋闷。他转身回到书案前,看着那本《新定戎策》,突然觉得无比刺眼。
他伸手,缓缓将书卷合上,推到一边。
也许,是时候换一种思路了。也许,他该更仔细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陆明这套体系,难道就真的完美无缺,毫无破绽吗?
他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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