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宰相府宴会厅。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一场为南唐使团接风洗尘的宴会正在进行。与其说是接风，不如说是一场胜利者的展示和威慑。殿内装饰虽不极致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南唐宫廷早已失去的蓬勃朝气与内敛的科技感。墙壁是光滑平整的水泥拉毛墙面，挂着大幅的《大周疆域全图》以及精细的《人体解剖示意图》；照明并非传统的烛火，而是采用了经过精心设计的煤气灯罩，光线明亮而稳定，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偶尔有侍者端上的菜品中，竟然出现了红彤彤的“辣椒”点缀，引得一些初次见识的南唐官员暗自咋舌，不知是何等“凶器”。
大周皇帝柴荣并未亲临，由宰相陆明全权代表，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南唐之事，陆相可决。
陆明一身紫色宰相常服，并未戴冠，只是简单束发，身姿挺拔地坐在主位，面带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笑容，从容应对着各方敬酒。他如今权倾朝野，气质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那份由内而外的自信与掌控感，混合着他独特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跳脱思维，形成了一种极其特殊的魅力。他时而与身旁的户部官员低声交谈两句税收数据，时而又能转头对兵部将领轻松调侃一下新式弩机的“用户体验”，言谈举止间，既显宰执天下的威仪，又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现代人才有的随意，看得南唐使团成员们心惊肉跳，愈发觉得这位年轻宰相深不可测。
南唐皇子李从谦坐在客位首位，心情复杂，如坐针毡。他努力维持着皇子的体面，说着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但眉宇间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却难以完全掩饰。他带来的重礼清单已经呈上，陆明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客气地道了谢，并未多言，这让李从谦的心更沉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明的脸色，试图从中解读出大周对南唐的最后态度，却只看到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使团的其他成员更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慎惹恼了这位手握南唐生死大权的“陆魔头”（南唐内部恐惧性称呼），只能机械地举杯，食不知味。
然而，在这片压抑、谨慎，甚至带着几分悲壮的气氛中，有一个角落，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能量场。
周嘉敏！
她最终还是没能以“公主”身份正式列席，毕竟“未出阁公主随使团赴他国宴会”于礼不合，传出去对南唐和她本人的名声都是打击。但她岂会甘心？在李从谦“绝不惹事”的严厉警告和“允许你远远看一眼”的妥协下，她女扮男装，混在了李从谦贴身侍从的队伍里，站在宴会厅角落的立柱阴影中。
此刻，她完全忘了兄长的叮嘱，忘了家国危难，忘了自己“侍从”的身份。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主位上那个谈笑风生的身影占据了！
天啊！他比画像上（她偷偷找人根据描述画的）还要好看！不是那种文弱书生的俊美，而是……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和自信！看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好像会发光！看他随手拿起那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大周皇家玻璃厂出品，品质远超南唐），动作那么随意自然，仿佛那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再普通不过的饮水器具！
这就是格物致知带来的底气吗？这就是掌握了天地至理后的从容吗？
周嘉敏只觉得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血液直往脸上涌，幸亏站在阴影里，不然她那红扑扑的脸蛋早就暴露了。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脑子里预设的无数种开场白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跟他说话！必须跟他说话！现在！马上！”
机会很快来了。
宴会进行到中场，气氛稍显缓和（主要是南唐方面单方面的压抑缓和了一些）。陆明正与李从谦聊着一些关于江淮地区丝绸质量的话题，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的商业交流。
突然，一个清脆中带着明显颤抖和激动的声音，突兀地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响起：
“陆……陆相！”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沉闷的宴会厅里，却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声音来源——那个站在柱子旁，穿着明显不太合体侍从服装，身形娇小，面庞清秀得过分，此刻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陆明的“小侍从”。
李从谦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心中哀嚎：“完了！这个惹祸精！”
陆明也微微一愣，循声望去。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而且看其站位和气质，绝非普通侍从。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李从谦，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嘴角不由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容。南唐小周后？那个历史上着名的才女，自己的“小迷妹”？有点意思。
他放下酒杯，脸上依旧带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看向那个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走过来的少女，温和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见教？”
周嘉敏被陆明这一眼看过来，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脑子一片空白。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宴会厅中央，距离陆明主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忘记了行礼，也忘记了周围还有无数双惊愕、审视、甚至带着谴责的目光，只是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陆明，脱口而出：
“陆相！您……您当初写‘祝你后悔是真的’的时候，是怎么想到用‘接盘侠’这么精辟又伤人的词的？还有还有，‘看，这就是我们打下的江山’（她不知从哪个渠道听来的陆明私下对家人说的话），这句话的气魄，是不是源于您对世界是圆的这个真理的认知？格物致知，是不是连吹牛……不，是抒发情怀，都能比别人更厉害？”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宴会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大周的官员们表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肩膀耸动。自家宰相当年的“光辉事迹”和私下骚话，被人在这种外交场合，用如此崇拜的语气、如此清奇的角度问出来，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南唐使团成员们则是个个面如死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皇子李从谦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仿佛已经看到，南唐最后一点尊严，被自己这个妹妹亲手撕碎，扔在地上，还被陆明踩了几脚。
这问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国家大事不谈，诗词歌赋不提，上来就问人家退婚书和吹牛心得？！还“接盘侠”？！这词听着就不是好话！我们南唐的脸面啊！
陆明也着实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给噎了一下。他设想过很多种南唐方面可能提出的问题，求情的、试探的、甚至暗中威胁的……唯独没想过，会是一个小姑娘跑来问他“接盘侠”的创作心得和吹牛与科学原理的关系。
这届粉丝……路子这么野的吗？
他看着周嘉敏那双清澈（且愚蠢？）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求知欲，完全没有任何政治算计或者虚伪奉承，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后世的小粉丝突然冲到自己喜欢的科学家面前，不问高深理论，只问“您实验室里养的那只猫叫什么名字”一样。
荒诞，但又有点……莫名的可爱？
陆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那种官场的敷衍笑容，而是真正被逗乐了的、带着几分无奈和好笑的神情。他这一笑，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打破了宴会厅里凝固到极致的气氛。
“哈哈……”有几个年轻的大周官员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陆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但眼神依旧执拗地盯着他等待答案的周嘉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反问道：
“这位……小姑娘，‘接盘侠’这个词嘛，无非是实话实说，情绪到了，自然脱口而出。至于‘打下的江山’和世界是圆的关系嘛……”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周嘉敏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觉得十分有趣，“嗯，或许有点关系？毕竟，知道世界是圆的，眼光自然会放得更远一些，胃口……也可能更大一点？”
他这话看似回答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回答，带着明显的玩笑意味，但结合他如今的身份和功绩，却又让人无法反驳。是啊，人家都知道世界是球体了，还在乎你南唐这一亩三分地？胃口能不大吗？
周嘉敏却完全没听出里面的调侃和深意，她只听懂了陆明承认“有关系”！天啊！果然！科学连吹牛都能提供理论支持！格物致知，果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学问！她激动得小脸放光，恨不得立刻掏出小本本记下来。
但陆明没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脸色惨白、几乎要跪下来的李从谦，笑吟吟地问道：“小姑娘，你问题问得很有……创意。不过，在讨论这些‘学术问题’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南唐使团中，何时多了位如此……勤学好问的女学士？”
这话一出，等于直接点破了周嘉敏的身份。
李从谦再也坐不住了，连滚带爬地离席，冲到厅中，一把将还在激动状态的周嘉敏拉到身后，对着陆明深深一躬，声音都在发颤：“陆相恕罪！此乃……此乃舍妹嘉敏，年少无知，冲撞陆相，实在罪该万死！是在下管教不严，请陆相降罪！” 他心中已经把回去后如何向父皇请罪、如何平息朝议的流程都想好了。
周嘉敏被兄长一拉，这才稍微从狂热状态中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看到兄长惨白的脸色和周围各异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害怕，下意识地往李从谦身后缩了缩，但那双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陆明。
陆明看着这对兄妹，一个惶恐万状，一个又怕又忍不住好奇，心中觉得好笑，又有点感慨。这就是亡国阴影下的皇室子弟啊。
他并没有动怒，反而觉得这个小插曲挺有意思，正好可以缓和一下过于沉重的谈判气氛，也顺便……逗逗这个有趣的小粉丝。
“原来是嘉敏公主，”陆明语气依旧轻松，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主要是欣赏她的“勇”和“虎”），“殿下不必惊慌，令妹天真烂漫，求知欲旺盛，何罪之有？比起那些繁文缛节，本相倒是更欣赏这种直抒胸臆的‘学术热情’。”
他这话说得李从谦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怪罪？还……欣赏？
周嘉敏一听，胆子瞬间又回来了，从兄长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学术热情！陆相，我……我还有好多问题！”
李从谦恨不得当场把她嘴捂上。
陆明笑容更深了，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看着周嘉敏，如同看着一只自己撞上门来的、毛茸茸的、充满好奇心的小动物。
“哦？还有很多问题？”他慢悠悠地说道，目光扫过周嘉敏那身不伦不类的男装，以及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来公主殿下对我大周的‘格物之学’颇感兴趣？”
周嘉敏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陆明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浮现。用这个小公主做突破口，或许能让接下来的谈判更“丝滑”一些？而且，他也确实有点好奇，这个历史上以美貌和才情着称的少女，到底能“虎”到什么程度。
他微微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既然如此，”陆明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宴会厅，“明日午后，本相在科学院有一场小型的内部交流会，若公主殿下不嫌弃，不妨前来一观。或许，能解答殿下心中些许疑惑。”
轰！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大周官员们面面相觑，宰相居然邀请敌国公主参观科学院核心区域？虽然说是“内部交流会”，但这也太……随性了吧？！科学院可是大周的最高机密所在啊！
南唐使团更是惊呆了。陆明非但没有怪罪周嘉敏的失仪，反而发出了邀请？这是何意？是示好？是麻痹？还是……另有图谋？李从谦脑子飞快转动，却完全猜不透陆明的用意。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周嘉敏，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陆相！邀请我！去科学院！参加内部交流会！
天啊！这不是梦！这就是追星的最高境界吗？！可以直接去“偶像”的工作单位参观访问？！
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完全忘了场合，也忘了兄长的警告，脱口而出：“去！我去！我一定去！谢谢陆相！”
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崇拜，陆明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对着依旧处于懵逼状态的李从谦示意了一下：
“殿下，看来明日，要借令妹一用了。”
宴会的气氛，因为周嘉敏这突兀的插曲和陆明出人意料的邀请，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沉重的政治阴霾似乎被吹开了一角，透进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带着喜剧色彩的光。
而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只不过，第一个回合，似乎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极其不严肃的方式开启了。
周嘉敏心花怒放，只觉得今晚的灯光格外璀璨，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甜味（可能是错觉）。她已经开始疯狂期待明天的“粉丝见面会”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枚被无形大手轻轻放在棋盘上的、特殊而关键的棋子。
李从谦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那兴奋得快要冒泡的妹妹，又看看主位上那位笑容温和、高深莫测的年轻宰相，心中五味杂陈。
他隐隐有种预感，南唐的命运，或许真的会因为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妹妹，和那个更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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