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阳光透过科学院高大玻璃窗（皇家玻璃厂特供），在光洁的水泥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像是硫磺混合了薄荷，又夹杂着金属和草药的气息，这是独属于“格物致知”圣地的味道。
周嘉敏几乎是踩着云朵飘进科学院大门的。
她昨晚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天不亮就爬起来，对着有限的几件从南唐带来的漂亮衣裙纠结了足足一个时辰。最终，她放弃了她觉得“最仙气”的广袖流仙裙，选择了一套相对利落、但依旧不失精致的襦裙，颜色是她最爱的鹅黄色，衬得她肌肤胜雪，娇俏可人。她甚至还偷偷用了点姐姐周娥皇珍藏的、据说来自波斯的蔷薇露，生怕自己身上带着“亡国公主”的晦气，玷污了这科学的殿堂。
兄长李从谦在她出门前，千叮万嘱，眼神里满是忧虑和警告：“敏敏！切记！多看，多听，少问！尤其不要问那些……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陆相心思深沉，此举必有深意，你万不可再失仪，授人以柄！看完就回来，我们还要商议正事！”
周嘉敏当时满口答应，脑袋点得像啄木鸟，但一踏进科学院那扇对她敞开的大门，就把兄长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的眼睛，不够用了！
这哪里是人间府衙？这分明是传说中鲁班、墨子遗留在尘世的秘境！不，比那更神奇！
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没有传统的案几文书，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巨大的、用坚硬木料（甚至有些桌面嵌着光滑的铁皮）制成的长条桌案。桌案上摆放着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器皿：透明的玻璃烧杯、曲曲折折的琉璃管子（冷凝管）、带着刻度的小玻璃瓶（量筒）、还有各种大小的铜盆、陶罐、以及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由齿轮和杠杆组成的机械模型。
墙壁上挂着的不是山水字画，而是巨大的图表，上面画着各种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元素周期表雏形、力学示意图），还有描绘着星辰轨迹、人体结构、甚至植物脉络的精细图画。
一些穿着统一深蓝色布袍、胸前绣着“格物”二字的人（研究员和学生）在桌案间穿梭、忙碌，或低头记录，或激烈讨论，偶尔还能听到“压强”、“反应”、“变量”之类她半懂不懂的词语。没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下手中的工作，最多只是好奇地瞥一眼这个衣着华丽、眼神放光、像个闯入仙境的凡人一样的少女，然后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这一切，都让周嘉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归属感？对，就是归属感！她觉得自己那颗总是充满了各种“不合时宜”好奇心的心，在这里找到了共鸣！
“如何？嘉敏公主，我这科学院，可还入得了眼？”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周嘉敏猛地回头，只见陆明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依旧是一身便服，嘴角噙着那抹让她心跳加速的慵懒笑容。他今天没穿宰相官袍，更显得随和亲切，仿佛只是一位热情好客的主人，在向客人展示自己的得意收藏。
“陆相！”周嘉敏慌忙想行礼，却被陆明随意地摆手制止了。
“在这里，不必拘礼。”陆明笑道，目光扫过她精心打扮过的衣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看来公主殿下是做好了‘深入交流’的准备？”
周嘉敏脸蛋微红，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陆相，这里……这里太神奇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神奇一万倍！这些，”她指着那些玻璃器皿，“这些透明的杯子、管子，是怎么做出来的？还有那些图表，上面画的是什么？他们在做什么？是在炼制仙丹吗？”
她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连珠炮，语速快得让旁边陪同的一位老研究员（物理学部张教授）直皱眉头，觉得这南唐公主也太聒噪、太失礼了。
陆明却似乎很享受她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他哈哈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仙丹没有，不过有些小把戏，公主或许会感兴趣。这边请。”
他带着周嘉敏走向大厅一侧，那里有几个用半人高的玻璃屏风隔开的小型实验区。张教授和其他几位闻讯赶来、想一睹宰相（和南唐公主）风采的研究员们，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第一个实验台前，摆放着几个烧杯，里面装着无色透明的液体。
“公主请看，”陆明拿起一个装着紫色液体（高锰酸钾溶液）的小瓶，对着周嘉敏晃了晃，“这是一个关于‘颜色变幻’的小把戏。”
周嘉敏立刻凑上前，几乎把鼻子贴到玻璃屏风上，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陆明将几滴紫色液体滴入一个盛有无色透明液体（稀硫酸）的烧杯中。瞬间，紫色褪去，溶液变得无色透明。
“呀！颜色没了！”周嘉敏惊呼，小嘴张成了o型。
陆明笑了笑，又拿起另一个装着无色液体（维生素c溶液）的小瓶，滴了几滴进去。奇迹发生了，无色的溶液又慢慢恢复了紫色！
“又……又回来了？！”周嘉敏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这……这是仙法吗？点石成金，呼风唤雨那种？”
周围的研究员们发出一阵善意的低笑。张教授捻着胡须，脸上带着“尔等凡人见识浅薄”的优越感，解释道：“公主殿下，此非仙法，乃是‘氧化还原反应’。紫色之物为高锰酸钾，遇酸褪色是被还原，加入这抗坏血酸溶液，则将其重新氧化，故而显色……”
他一连串专业名词砸下来，周嘉敏听得云里雾里，但“氧化”、“还原”这些词在她听来，比“仙法咒语”还要酷炫！她看向陆明的眼神，崇拜之情简直要溢出来了！
“陆相！您……您能操控颜色的生死？！”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陆明被她的形容逗乐了：“生死谈不上，只是明白了它们变化的道理而已。来，再看这个。”
他带着她走到第二个实验台。这里摆放着一个较大的玻璃缸，里面盛满了清水。陆明拿起一小块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金属钠，切成了极小的一块，确保安全）。
“公主，你看这水，平静无波，对吧？”
周嘉敏点头。
陆明用镊子夹起那小块金属钠，迅速投入水中！
滋啦——！
一声轻响，那银白色的小块在水面上疯狂地窜动、旋转，发出“嘶嘶”的声音，并迅速熔化成一个小银球，同时产生大量白色烟雾，最后，“噗”的一声轻响，小银球消失不见，水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嘉敏被这突如其来、又迅速结束的“迷你风暴”惊呆了，吓得往后缩了一下，但好奇心立刻战胜了恐惧，她又凑上前，扒着玻璃缸边缘，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缸清水。
“没……没了？那个银闪闪的小东西，被水吃掉了？还会跑，会冒烟！”她转过头，看着陆明，眼睛里全是问号和惊叹号，“陆相，这又是什么道理？是水里有妖怪吗？”
“哈哈哈！”陆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旁边的研究员们也忍俊不禁。这南唐公主的想象力，真是……别具一格。
“这不是妖怪，”陆明耐心解释（简化版），“那块金属叫做‘钠’，它非常活泼，遇到水就会发生剧烈的反应，释放出热量和一种叫做‘氢气’的气体，所以你会看到它跑动、熔化、冒烟。这是一个……嗯，比较激烈的‘相遇’。”
“钠？氢气？”周嘉敏努力记住这两个陌生的名词，只觉得无比高大上。她看着陆明，眼神炽热，“陆相，您连水和金属怎么‘相遇’都管得了？您是不是……是不是连雷公电母都认识？” 她已经开始怀疑陆明是不是某个下凡体验生活的天神了。
陆明扶额，这丫头的脑回路，真是清奇得可爱。他决定来个更直观的。
第三个实验台，展示的是简单的酸碱中和与气体生成。陆明将一点小苏打（碳酸氢钠）粉末放入一个锥形瓶，然后倒入一些醋（乙酸）。
顿时，瓶中产生大量白色的泡沫，汹涌着从瓶口涌出，像一朵瞬间绽放又凋谢的白色蘑菇云！
“哇——！”周嘉敏这次没怕，反而兴奋地拍起手来，“喷出来了！像……像泉眼！陆相，您能造喷泉？！”
她看着那迅速平息下去的泡沫，又看看陆明，眼神里已经不仅仅是崇拜，简直快要变成虔诚的信仰了！能控制颜色生死，能指挥金属和水打架，还能随手造喷泉！这哪里是宰相？这分明是活神仙！比宫里那些只知道炼丹、结果炼出一堆黑乎乎毒药的所谓“道长”们，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只是很简单的反应，”陆明看着她那副“没见过世面”但极其捧场的样子，成就感莫名爆棚，比在朝堂上怼赢一群老狐狸还爽，“产生了一种叫二氧化碳的气体，把液体推出来了而已。”
“二氧化碳……”周嘉敏喃喃重复着，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她看着陆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陆相，您……您能教我吗？我也想学！学这个……格物致知！我也想能指挥颜色打架，能让水冒烟！”
她这话一出，旁边陪同的张教授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陆明。科学院的知识，尤其是这些基础化学物理原理，虽非绝密，但也不是能随便传授给敌国公主的啊！宰相这玩的是哪一出？
陆明看着周嘉敏那充满渴望、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神，心中微动。他带她来，本意是逗弄一下这个小粉丝，顺便展示肌肉，施加心理影响。但此刻，看着她对知识本身纯粹的热忱，他忽然觉得，或许……播下一颗科学的种子，比单纯的政治算计更有意义？
当然，该有的分寸他还有。
“公主有兴趣，是好事。”陆明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格物之学，浩瀚如海，非一日之功。不过，有些东西，倒是可以让你更直观地看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他带着意犹未尽的周嘉敏，来到了生物学部的区域。这里摆放着几台珍贵的、镶嵌着精心磨制水晶镜片的显微镜（原始型号）。
陆明让研究员调好一台，然后示意周嘉敏上前观看。
“公主，看看这滴清水。”
周嘉敏好奇地凑到目镜前，按照陆明的指导，调整眼睛。
下一秒——
“啊——！”
一声尖锐的、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实验室区域！
周嘉敏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跳开，差点摔倒，幸亏陆明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台显微镜，语无伦次：
“虫……虫子！好多！在动！在水里！密密麻麻！那水里……那清水里有妖怪！好多小妖怪！”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平时喝的、用的水，里面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微观修罗场”？!
研究员们再次憋笑憋得很辛苦。张教授无奈地摇头，一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陆明忍着笑，解释道：“那不是妖怪，那是微生物，是很多微小的生命。它们无处不在，空气中，水里，甚至我们的手上……很多疾病，就是由某些不好的‘小妖怪’引起的。”
周嘉敏惊魂未定，捂着胸口，看看显微镜，又看看陆明，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清水不清！这个世界，远比她看到的、想象的要复杂和……惊悚得多！但与此同时，她也对陆明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这么微小的、隐藏的世界都能发现并掌控，陆相果然是天神下凡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明又带她参观了力学演示区（杠杆、滑轮组，让她亲手拉动了一个她本以为绝对拉不动的重物），光学演示区（三棱镜分光，制造出小型彩虹，又引得她阵阵惊呼），甚至还让她远远看了一眼正在组装的、更加精密的第二代望远镜（保密级别高，只能远观）。
周嘉敏彻底沦陷了。
她从最初的震惊、恐惧，慢慢变成了彻底的沉迷和狂热。她问题更多了，虽然很多问题在研究员们听来幼稚可笑，比如“为什么彩虹是弯的不是直的？”“能不能用那个杠杆把月亮撬下来看看？”，但陆明总能以幽默或深入浅出的方式回应，让她似懂非懂，却又心驰神往。
她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门后是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无限可能和奥秘的天地。而站在门边，为她引路的陆明，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无限拔高，与神灵无异。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科学院的内部染上一层暖金色时，陪同的南唐侍从不得不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皇子殿下还在驿馆等候……”
周嘉敏这才从科学的海洋里被拉回现实。她看着眼前那些奇妙的仪器，看着嘴角含笑的陆明，再想想驿馆里那压抑的气氛和兄长愁苦的脸，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情愿涌上心头。
她不要回去！不要回到那个只知道诗词歌赋、却对眼前如此瑰丽世界一无所知的地方！不要回到那个即将沉没的、令人窒息的金陵！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陆明，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恳求，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陆相！我……我不想回去了！”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即将落幕的“粉丝见面会”上。
旁边的侍从脸色大变，差点当场跪下。
陆明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和紧张而脸颊绯红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鱼儿，已经不仅仅是上钩，而是自己拼命想往鱼篓里跳了。
科学院的奇观， bined with 她本就强烈的崇拜和脱离困境的渴望，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周嘉敏眼中，如同神只在思考是否要接纳她这个迷途的信徒。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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