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衙门大都督的任命，如同在陆府本就暗流涌动（主要是周嘉敏带来的活力）的水池里，又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不过这颗炸弹炸出的不是恐慌，而是周嘉敏更加狂热的崇拜和……无穷无尽的问题。
“陆相陆相！海军衙门的大门朝哪边开？我能去看看吗？”
“大都督是不是比宰相还大？管多少人？”
“我们是要造像山那么大的船吗？船上能种树吗？能养马吗？”
“船要是遇到大海怪怎么办？您有办法用格物之学打败它们吗？”
陆明下朝回府，脚还没踏进书房，就被守在垂花门边、眼睛亮得像探照灯一样的周嘉敏逮了个正着。小丫头问题如同连珠炮，轰得陆明头皮发麻，连跟在身后的陈远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停！”陆明不得不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痨攻势，揉了揉眉心，“海军衙门设在原水师驻地，正在整顿，闲人免进。大都督是职务，不管人，管事，管船。船要造得很大，但不能种树养马，那是挪动的岛屿，不是船。至于海怪……” 他顿了顿，看着周嘉敏那紧张又期待的小脸，故意板起脸，“据格物学考证，大部分海怪都是大型海洋生物或者特殊天气现象，用足够粗的鱼叉和足够猛的火炮，理论上都能解决。”
“火炮？！”周嘉敏又捕捉到一个新词，眼睛瞪得更大了，“船上的火炮？是能喷火的弩炮吗？陆相您连这个都懂？！”
陆明觉得自己快成了解答“十万个为什么”的机器，他赶紧转移话题，对身后的陈远道：“通知工学院、格物小组机械部、水力部，还有将作监所有七品以上大匠，一个时辰后，科学院一号议事厅，召开‘福船改造计划’首次会议！把南唐那边献上来的造船典籍和图册也都带上！”
“是！大都督！”陈远领命，匆匆而去。
周嘉敏一听“福船改造计划”，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像只听到了开饭铃的小狗。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陆明往书房走，小心翼翼地问：“陆相……那个……会议，我……我能去听听吗？我保证不说话！就……就在旁边看着！我还可以帮您端茶倒水！”
看着她那充满渴望、几乎要摇尾巴的神情，陆明叹了口气。罢了，让她去听听也好，省得她在府里憋坏了，再去缠着符玉弦或者搞出别的什么幺蛾子。反正核心机密她接触不到，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技术讨论，或许能让她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稍微沾点地气。
“可以，”陆明松口，“但记住你说的话，只看，只听，不准插嘴，更不准碰任何东西！”
“我保证！”周嘉敏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脸上笑开了花。
一个时辰后，科学院一号议事厅。
这里与其说是议事厅，不如说是一个超大型的工坊兼绘图室。巨大的长条桌案上铺满了各种图纸、计算草稿和船舶模型。墙壁上挂着的不是山水画，而是巨大的、标注着各种数据和符号的福船结构图、帆装图，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鱼类或者飞鸟的流线型草图（流体力学初步应用）。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墨汁、以及一种名为“科研狗”的生物特有的、熬夜后略带亢奋的气息。
陆明坐在主位，下面黑压压坐满了人。有头发花白、手指粗糙、眼神却异常专注的老船匠；有穿着深蓝色研究院服、拿着炭笔和计算尺（陆明推广的简易版）不停写画的中年技术官僚；还有一群眼神炽热、充满干劲的年轻工学院学生，他们是格物学催生的新一代技术人才。
周嘉敏则像个小鹌鹑一样，搬了个小马扎，乖乖坐在陆明侧后方靠墙的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激动和好奇。她看着满屋子的人，看着那些复杂的图纸和模型，只觉得心跳加速，比在金陵参加最盛大的宫廷宴会还要兴奋！
会议开始，陆明没有废话，直接指向墙上那幅最大的福船结构图。
“诸位，海军之基，在于舰船。陛下降旨，海军衙门成立，首要任务，便是设计并建造出能够胜任远洋航行、探索、贸易乃至作战的新型舰船！而基础，就是它——福船！”
一位来自福建、姓林的老船匠首先发言，他是南唐投降后被“请”来的造船大师之一，声音洪亮带着闽地口音：“陆大都督，福船之优，在于其‘V’形船底，破浪性能好，适航性强；水密隔舱结构，即便一舱破损，亦不致全船沉没；多桅多帆，吃风足，载货量大。依老汉看，以此为基础，加大尺寸，加固龙骨、肋材，选用上等硬木，造出干料（排水量）两千料（约合1000吨）乃至更大的海船，并非难事！”
两千料！周嘉敏在角落里听得暗自咋舌，她在金陵见过最大的官船也不过几百料，两千料的船，那得多大啊！
然而，陆明却摇了摇头：“林师傅经验老到，所言确是福船优点。但，还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一幅画着各种曲线和箭头的图表前（简易流体力学示意图）：“我们要造的，不是更大的福船，而是全新的‘宝船’！它需要更快、更稳、更坚固、更能适应各种复杂海况！”
他拿起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画了起来：“首先，是船型优化！现有的福船船首过于高昂，虽然利于破浪，但阻力也大。我们需要设计更为流线型的船首，减少兴波阻力！船体长宽比也需要调整，不是越胖越好，需要在稳定性和速度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
他一边说，一边画出对比草图。老船匠们看得眉头紧锁，他们世代相传的经验里，船首就该那样造，陆明画的这个“圆润”的船头，能行吗？
一位工学院的年轻研究员站起来，拿着计算尺比划：“大都督，根据我们初步的水槽（简易试验水池）测试数据，修改船首线型，在同等风力下，预估能提升至少一成的速度！”
数据说话！老船匠们虽然将信将疑，但也不敢轻易反驳。
“其次，是材料！”陆明继续道，“纯木结构，有其极限。我们需要新材料！工学院材料部，你们研究的‘铁木复合’结构进展如何？”
一位负责材料的研究员起身汇报：“回大都督，我们尝试将热轧的铁条与坚韧的木料（如柚木、铁力木）通过铆接和特殊胶合剂结合，初步测试显示，其强度远超纯木结构，尤其适用于关键受力部位如龙骨、肋材！只是成本较高，且加工难度大。”
“成本不是问题！先解决有无！”陆明大手一挥，“第一批宝船，必须是标杆，要用最好的技术和材料！另外，船壳防腐防蛀处理，有没有新方案？不要再用那些桐油石灰了，效果有限！”
“有！”另一个研究员兴奋地道，“我们根据您提供的思路，尝试用焦油（煤焦油初步提炼物）混合硫磺、石灰等物，制成的新型防腐涂料，耐海水侵蚀和虫蛀能力远超传统方法，只是……味道有点大，而且黑乎乎的，不太好看。”
“要什么好看？实用第一！”陆明肯定道，“黑船才好，夜里航行更隐蔽！”（他下意识带入了点现代思维）
周嘉敏在角落里听得目瞪口呆。铁和木头还能一起用？船壳要涂黑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这完全颠覆了她对“船”的认知！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但偏偏又觉得陆相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令人信服的魅力！
“第三，动力！”陆明抛出了最重磅的议题，“不能只依赖风帆！海上无风或者逆风怎么办？难道随波逐流？”
众人安静下来，这是远洋航行最大的难题之一。
“帆装要改进，采用硬帆和软帆结合，充分利用不同方向的风力。但这还不够！”陆明目光扫过格物小组水力部和机械部的负责人，“我让你们研究的‘人力辅助推进系统’，模型测试怎么样了？”
一个戴着厚厚水晶眼镜（科学院福利）的研究员激动地站起来：“大都督！成了！小型模型在试验水池里，依靠脚踏齿轮组带动舷侧的明轮（原始蹼轮），在无风状态下，确实能提供可观的推进力！虽然效率远不如风帆，但作为辅助动力和进出港手段，完全可行！我们称之为‘脚踏轮船’！”
“好！”陆明赞许地点头，“虽然只是人力，但这是一个开始！证明了不依赖风力的主动推进是可行的！下一步，我们要朝着更强大的动力迈进！” 他没有直接提蒸汽机，那东西还在工学院秘密攻关，距离实用化还有距离，但先给这些人树立一个目标。
林老船匠忍不住开口：“大都督，这……这脚踏轮船，听起来固然巧妙，但要在巨船上安装，需要多少人日夜不停地踩踏？这人吃马嚼的，岂不是大大增加了远航的负担？”
陆明笑了笑：“林师傅考虑得是。所以这只是辅助。真正的远航，还是要靠风力和……对海洋本身力量的利用。”他指了指海图上画的那些弯曲的箭头，“洋流！稳定的海流就是大海送给我们的免费动力！顺着洋流航行，事半功倍！”
“洋流？”众人又是一愣。这个概念对于此时绝大多数人来说，还太过陌生。
周嘉敏在角落里也是满头问号，洋流？海水还会自己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像河一样？她感觉今天接收的信息量，比她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陆明知道，要解释清楚洋流、信风带这些概念，需要时间，也需要更精确的……海图。
他看着墙上那幅还显得十分简陋和空洞的世界海图，目光深邃。福船改造是硬件基础，但远航更需要软件支持——精确的航海图和导航技术。
“好了，福船改造的方向，今天就先定下这几条：优化船型、革新材料、尝试辅助动力。”陆明总结道，“各小组按照分工，尽快拿出详细的设计方案和试验数据！林师傅，你们经验丰富，船体结构的具体设计和施工，还要多倚仗你们，务必确保坚固安全！”
“老汉省得！”林老船匠和其他工匠纷纷躬身。
“散会！”陆明宣布。
众人行礼后，纷纷议论着离开，脸上都带着兴奋和压力。一场跨越时代的造船革命，就在这场充满了炭笔草图、计算尺、格物数据和传统经验碰撞的会议中，拉开了序幕。
周嘉敏直到人都走光了，才敢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感觉腿都有些麻了。她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厅，看着墙上那些复杂的图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小跑到陆明身边，仰着头，眼睛里的崇拜几乎要化为实质：“陆相……您……您真是太厉害了！他们说的那些，我好多都听不懂，但是……但是感觉好厉害！船还能那样造啊！”
陆明看着这小迷妹的样子，笑了笑，故意考她：“那你说说，今天开会，除了造大船，还提到了什么对远航很重要的东西？”
周嘉敏歪着脑袋，努力回忆，突然灵光一闪：“洋流！还有……海图！您说顺着洋流走省力气！可是……我们现在的海图，好像画得不太对？”她指着墙上那幅简陋的海图，凭借着她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和女人的直觉说道。
陆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这丫头抓重点的能力还不错。他点了点头：“没错，精确的海图，和能够指引方向的罗盘、测量经纬度的仪器一样，是远航的眼睛。没有眼睛，船造得再大再坚固，也只是瞎子在茫茫大海上乱撞。”
他走到那幅海图前，用手指着上面大片的空白和模糊的海岸线，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和期待：“我们现在拥有的海图，还太粗糙，太多未知。绘制一幅尽可能精确的全球海图，是比造船同样重要，甚至更加艰巨的任务啊。”
周嘉敏看着陆明凝视海图的侧脸，看着他眼神中那抹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望，小心脏不由得怦怦直跳。她忽然觉得，参与绘制这样一幅伟大的海图，比单纯地造一艘大船，似乎……更加浪漫和充满挑战？
一个模糊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心底悄悄萌芽。当然，她现在还不敢说出来。
而陆明则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利用现有条件，启动这项宏大的“绘图”工程了。毕竟，船造好了，也得知道往哪里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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